第222章
那年我二十出头。如果能预测京都之行带来的后果,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父亲去。父亲死了,而我在地牢被打成残废。被人从地牢的台阶拖上去,像块烂肉一样臭,当时我就不想活了。后来母亲告诉我,京都出了变故,长丰也死了,来接我们的是铁麒麟的新君。我莫名想笑。从那时起,阳光的温度从我眼中褪去。
哪里是我的家?乌洛兰的族人看着我长大,同我一起游水抓鱼,他们敲碎我的膝盖骨,我奄奄吐气,他们丝毫不留情面。那时我还把永昌当作自己的家。如今我要离开,漠然直视前来送行的人群,他们又原谅我了。真荒谬。舅公哭了。我想他有点后悔,也有点后怕。我也哭了,为了自己天真无畏的青春。
从此我只能仰面躺着。努力几次后,两腿还是没知觉。母亲安慰我,京都有很多大夫。可我不抱希望。连更衣都要小童帮忙,活着还有何尊严。我是认真想死的。可周遭人总觉得那是一时低沉无助,时间久了,我就能适应。
母亲为了让我活着,想出许多办法。她是铁麒麟的皇室血脉,正因为这样,我和京都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一点也不想来,我不属于这里。上一回来,只因为长丰几句话,父亲的命就没了。
阿寿陪我待在京都,有天找来一把轮椅,轮轴很坚固,车身很轻巧。扶我坐上去,去庭院逛了一圈。庭院满地落叶,京都的秋天很冷,也许因为我很久没动,连血也是冷的。
他说外头很热闹,要不要出门逛逛。今晚城楼会放烟火,连放三天,庆贺新君大婚。
别人结婚,关我什么事。
阿寿又说,主城街上在发喜饼,见者有份,如今大伙儿都排队呢。
排队领喜饼。新朝头一件喜事,自然要人人要奉承。
母亲和小弟从宫里回来,重复一遍上面的话。母亲还说,明天大婚朝贺,我必须一起去。
只要旁人不嫌我是个累赘,去哪里无所谓。
小弟瞧见我坐在轮椅上,连忙说:“这个东西好。就是天气冷了,弄块厚褥子垫着才好。对了,库里有件狐毛皮子,正好给大哥护膝盖。”
于是我被严严实实装裹起来,不仅翻出狐狸毛,连老虎皮都有。我打了个喷嚏。
母亲很紧张,摸摸我的额头:“好孩子,可别受凉。来过的几个御医都说,如今你体弱,禁不住磋磨。”
可裹得这样严实,我都出汗了。还是阿寿瞧出来,悄声将这些大毛衣服收走。
我的母亲和小弟,若我真死了,放心不下的只有他们。母亲很可怜,少女时被送到永昌和亲,离乡背井,孤独无依靠。生下我之后,祖母将孩子抱走了。母亲大受刺激,等到再生小弟,她坚持要将小儿子送回京都。于是,一个孩子在身边,她却摸不到;另一个送到千里之外,二十年未见过一面。
“大哥…”
如今我们算是团聚了,却以这样的方式。
“大哥,小舅舅府上新来一位国手,改天请他来瞧瞧你的腿?”
翻起眼皮。王妃刚生产完,请的自然是看妇人内症的大夫。你叫他过来医我的腿?
又忍不住说:“王府那边成天摆戏台,你平时少去。去庄子上看看吧,多见些人,也能多学本事。将来还要靠你…”
哪知母亲十分高兴告诉我,前些日子她去央求新君,要给咱们俩兄弟找个差事做,如今主上已经答应了。
“幸亏太后娘娘帮衬,琼华宫那头也没话说。如今陛下的心思都在河道上。只是那活太苦,又要去那么远,不如雍州的差事好。岛上的房舍是现成的,你们去了,监督人打扫整理就好。陛下说了,明年春天要重开书院,英儿若干得好,就在那里做个掌书令。”
见我无甚反应,她携起我的手:“孩子,娘是为你打算。如今你身体不好,心情更不好。不如找件事做做
,也许心结打开了。那地方景致很好,年轻时我去过…”
“母亲,”打断她的妄想,“我们只是远归的客人,你要懂得分寸。”
宣和朝只有十年,京都瞬间换了主君。再往前,南岭那样的小藩国,居然长驱直入京都,劫走当朝储君。再往前呢?父亲说过,年轻时他一直认为英王会承继宗庙,没想到世事无常。
突然想起那天长丰的神情,阴郁而落寞。
“阿娘,世间事起落无常。我们要懂得分寸,护好郡主府的平安。”
第二天是新君单立的大婚典仪。巳时二刻,內监将众人引至大庙,那是一间长又深的皇室宗祠。我们算皇亲,等候在右侧靠前。左侧四列队则是有品阶的在职京官,大伙儿煞有其是,没人说话。石坛上供奉着祖先灵位,乌溜溜的黑漆木,几尺高的香烧出莹莹火光。没一会儿,大庙的钟声敲响,新君携新后步入,站于正前方,各人手持三柱清香。有人喊了一声跪——于是所有人都下跪叩拜。
可惜我没法跪,内官请我去一旁等候。刚才庄重的叩拜持续三次。从我的方向望去,新君腰杆笔直,起做利落,很像行伍出身的粗人。三记大拜完毕,内官点香,元绉递上黄绢。新君诵读:祭皇考之哀音,祈山川之延绵。这篇庄重的祭文很长,该是前桥阁的笔法。等主君哀祭完毕,内官捧上铜盆,黄绢焚于盆内。众人再拜:吾皇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