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正自我斗争着,檐下响起了踏雪的足音。她引颈一瞧,来了四个丫鬟,两个仆妇装扮的,姿势板正地候在门口。
  雪砚走入中堂,向外说:“都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一众人鱼贯而入,低眉耷眼的。齐刷刷说:“见过四奶奶。”
  这新称呼羞红了雪砚的脸。她怔怔的,心里掠过奇异的战栗:天啊,我也是一个妇人啦。是别人家的婆姨了......
  这位新少奶奶又羞又惊。一边却已无师自通,稳稳地端起女主人的派头了。进屋抓了几吊喜钱,一一赏了过去。
  众仆人这才抬头与她照了个面。
  这不瞧不打紧,一瞧,各个惊艳得眼冒金星。全都忘了谢赏。一味松驰着下巴,哈喇子几乎要兜不住了。
  一个身板扎墩、脸也扎墩的仆妇说:“啊呀,四奶奶这样齐全的人儿,我打出世来没见过呢。今天算开了大眼,瞧见神妃仙子了。”
  长脸尖嘴的丫鬟道:“真正像外头传的,是画里的仙女!”
  雪砚婉然一笑,对这些话不上心。从小到大被夸麻了,早心如止水了。她端坐在铺着金丝如意纹软垫的美人榻上,一一问她们的名字。
  这院里派活计的总管,是扎墩又虎气的李嬷嬷。她在周家几十年了,一身的将门之风。说话声如洪钟。副手刘嬷嬷也是个剽才。
  轻易不张嘴,一张嘴像个大喇叭,生怕主子耳眼儿堵了似的。
  丫鬟们分别叫春琴,玉瑟,竹笙,小笛。名字都跟乐器有些瓜嗒。
  这伙人叫雪砚瞧得直纳罕。
  在说书人嘴里,高门大户的丫鬟必是秀气可人、水葱儿一般的人物。殊不知还有周家这样的,女仆们一个赛一个的五大三粗,虎里虎气。
  她问谁人会梳头,春琴自告奋勇地效劳。结果,梳头手艺罕见的拙劣,还不及翠儿的一半。梳完了,头顶三朵蠢髻,后脑一堆杂毛都没处去。
  雪砚震惊坏了:“春琴,你给我梳了个鸡冠哎……还是雄鸡的冠。”
  众人涨红了脸,嘿嘿地望着她傻笑。
  李嬷嬷说:“四奶奶,我们府里女人都粗气。平常都是随便捯饬的,手上没这种细致活儿。”
  春琴还不服气,自我辩护道:“无妨,四奶奶的脸不挑发式。顶个鸡冠也绝色呢!”
  “是呢,是呢。”
  雪砚笑道:“话虽如此,我初来乍到还是别玩这种‘绝色’了吧。”
  她拆掉“鸡冠”重新梳了,手里几下翻卷,一个格挣挣的美娘子便落成了。
  新来的四奶奶是一个灵物。柔风细雨的,却又极能逗笑。一句话就叫人捧腹。那眼里顾盼柔美的灵韵,莫说男人了,就连女人瞧了也好爱啊。
  平常这几人对着一张掉冰碴子的臭脸,过得干巴死了。现在来个这样的主子,就像旱田里引了活泉,一下子滋润了。欢畅了。阴阳都平衡了。
  六人干活都轻快了。擦桌,扫雪,洗衣,做早饭。井井有条的忙碌中,都要顺便瞧一眼美不胜收的四奶奶,再随口夸上一夸。
  那李嬷嬷擦着铜鼎,笑道:“我说过的吧,全府就数咱们四少爷福气最大。虽说二十四岁才成的家,到底逮住了一等一的艳福呢。”
  雪砚一眼瞥见了从月门进来的夫君,赶紧重重地清一下嗓子。
  竹笙却还在摇头晃脑:“是呢。这下谁敢笑咱府里没一个能看的?有了四奶奶,门面上都飘起仙气了,嘿嘿嘿。”
  雪砚体内的血都往脸上涌去了。
  众人“嘿”得正欢,男主人已踏雪进了院子。空气中立刻刷过一波寒噤。大家一瞬都内敛了。严肃得跟铁板似的。
  活泉也立刻枯竭了。
  雪砚起身相迎,“规矩”都上了脸。见夫君目光不善,灵机一动地训诫道:“李嬷嬷,叫大家以后老实一点。不准对我甜言蜜语的。”
  周魁的眉心狠狠一跳。
  李嬷嬷领得军令一般,立刻响亮地说,“是!”
  雪砚又故意把脸端得臭臭的(不像老虎,却像一只猫):“不准逮住主子就乱夸。这种轻浮风气,都给我戒了。知道了?”
  众人齐声说:“知道!”
  周魁盯着妻子注视半晌。片刻,梆梆硬地冷哼一声,兀自往小隔间洗浴去了。经过她时又停住,幽幽沉沉地瞥了一眼。
  雪砚每一根汗毛都是乖巧的。
  不敢和猛兽对视。
  她对这人依然怵得很。虽然已是一夜的夫妻,可这仅仅导致她......被占有了——她这个人彻底地属于他了。而他,却一点也没有属于她。
  这就是雪砚的感觉。
  当然啦,除了尊贵的公主,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占有男人呢?在这世道是不可能的。
  *
  早饭丰盛得叫她眼花。
  终于有钟鸣鼎食人家的气派了。
  这是刘嬷嬷、春琴和小笛一手操持的。也有府里大厨房送来的一些。
  相比梳头一事上的笨拙,饭的品相堪称秀色佳绝了。
  雪砚头次见到一大早上就摆荤盘的。腌鱼,蒸蹄子肉,牛肉末酱。各式甜咸小菜摆了十几碟子。配着花式馒头,乳饼,春卷子。
  还有栗子、榛仁、红枣和花生梅桂熬制的糖粥......
  多得叫她不知如何下嘴。
  只是,第一天吃夫家的饭,她也不好意思敞开了吃。馋相百出会叫人笑话的。只吃个五分饱,便停了筷子。而他在新婚妻子前倒一点不拘着,吃了她十倍的量也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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