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辛苦是必然的。
  但也乐在其中,体会到了生活的乐趣。
  她拖着笨重的身子干这干那。
  不会刻意去寻找以前的记忆,也不想知道外面世界的变迁。一个人的日子也是日子,也要美感和舒适具足才对。收拾家里时,她像绣花一般精细认真。投入了一百个匠心和巧心。
  厨房是石砌的。被她一番捣腾得十分养眼。柴火垒得齐齐整整。器具摆得极有雅趣,点缀一些山花野草,便是一首山居的小诗了。
  就连茅厕也倾注了匠心。先前让石匠夫妇搭了一根大毛竹管,做了个溪水的活阀。常冲常洗,熏上香料,一点污秽气也没有。
  她对新家付出了心意,家也回馈了她温馨。吃一碗自己烹煮的简食,坐听山风吟哦,满目绿意起伏流动。雪砚想,以后一辈子在这儿幽居,也没啥不好的。
  她的手上添了许多茧子和裂口,还生了冻疮。不再是贵妇人的玉手了。雪砚瞧着,竟莫名地有点喜欢。这个不娇贵、不柔嫩的自己,彻底和从前决裂了......
  转眼,已是十一月的下旬。天冷得像在冰窖中了。幸亏屋子的石头极厚,里头又加了茅草土坯填缝,门窗一关好,寒气倒也透不进来。
  熬一熬就能过冬,倒也不需额外烧炭的花销。
  这一日早晨,寒气像刀子一样严酷。菜畦已被冻裂了。窗檐下一溜的冰凌子如倒挂的宝剑,泛着剔透冷光。
  雪砚瑟缩着起床,生火熬养生粥。
  大米稍微淘洗,放一些花生、核桃和大枣。熬得稠乎乎的,家里浓香四溢。配上一点萝卜干,吃着无比满足。一碗粥下去身子就暖透了。
  早餐后肚子猛地一动,羊水毫无预兆地泄出了体外。雪砚慌得打了几个转,忽又迅速镇定下来。她想,来了,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不慌,不要慌!
  生死关里蹚过几回了,还怕生个娃?
  整个过程都已在她脑中预想过几百遍了。
  雪砚深吸一口气,竭力让沸腾的心冷却下来。
  开始有条不紊地备产。
  她决定在柴房里生娃,免得在屋里不好收拾。柴房里足够宽敞,堆了木柴和干草。空地也绰绰有余。她在墙根下铺上厚厚的干草。
  一旁备好脚盆,毛巾,剪刀,灯盏,尿布,母子的干净衣裳......两个炉子搬到空地上。一个煮开水,把剩下的粥用高锅装了,煨在里面。另一炉子煲一锅花生蹄子汤,预备着产后催奶。
  她干这些事时,肚子一阵阵地拧绞。
  要破裂了似的。
  可对雪砚来说,这点痛微不足道。上过刀山下过火海,挨过雷劈滚过油锅,她是疼痛的老朋友了。不怕这点毛毛雨。
  她面不改色地忙乎着。既做产妇,又当接生婆。
  午后竟飘起大雪了。漫天飞白,洋洋洒洒的。山川在混沌中模糊了轮廓,惟余莽莽。她失神地望着雪势,心也飘远了。
  她忽然记起来,出嫁的那一日,雪也是这般铺天盖地的。
  好像要将万物吞噬。
  她被箍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那是无边雪海中她唯一可避难的港湾。温暖,坚实。充满引领和统治之力。那一刻,她曾感到过宿命的归属感。
  他们注定是会相爱的。
  一晃一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在了。在同样的大雪日子里,她即将生下他的骨肉。雪砚闭上眼。封印在心灵一角的情愫悄然泄漏,溢满了胸怀。
  四哥,这个称呼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带来了无尽的酸楚和疼痛。
  雪砚猛一扭头,不敢再盯着雪瞧了。她关好柴房门窗,佝着腰走到干草堆上。
  天色昏蒙,灯光很暗。
  但这对她开了光的眼睛来说,并没太大的影响。疼痛一阵比一阵凶狠,开始动真格的了。她呼呼地喘气,富有节奏地使力。
  血像决了口子的山洪涌出身体。染红干草,渗入地下。雪砚满头大汗,慌里慌张地说:“不怕......以后多吃一点花生和蹄子就补回来了。”
  血腥味儿很重,吸到肺子里是一种极端惨烈的感觉。
  她絮叨着,不停地安慰自己:“不怕,没啥大不了的。你就当自己是一头驴子。驴子咋生的,你也咋生呗......不怕。”
  她一会换上干净的草,一会又要给自己擦汗。两只手不够用。
  她在疼痛和流血中度过了一下午。
  其间,补了一点汤水,一片人参。幸运的是,没有发生流产的倒霉事。
  近天黑时,她看到身体被撕裂了。像窗户纸上的破洞,一片稀烂。孩子布满粘液的脑袋湿漉漉的,滑出了她这个母体。
  那一瞬间,好像一座山从体内搬开了。
  如释重负,解脱的感觉不可形容......雪砚瘫在了干草上,一动也不能动。好像将儿子生出的同时,自己也重新落草了一样。虚弱极了。只有抽搐和喘气的份儿了。
  她死伤过那么多次,都比不上分娩的这一过程。
  心要迸出喉咙了。
  孩子爆发了一声啼哭。“哇——”
  初秉天地之气,哭声嘹亮激越......听在娘亲耳中,简直是气壮山河的。而屋外,风雪正恣肆狂卷,宛若龙吟。
  好像三界乾坤都在呼应着他。
  雪砚一身大汗,蓬乱的发丝上沾满了干草。
  在这哭声里,年轻的小母亲流着眼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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