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临了一天的帖,从《多宝塔碑》到《颜勤礼碑》,要是颜清臣泉下有知,都得撞开棺材板亲自来教他。梅庄从来干的都是杀人的差事,别的兄弟姐妹整日习武,就他这个嫡子倒是日日被关在屋中对着三尺书案五寸墨砚抓耳挠腮。
  别提多憋屈。
  爹要他当官,也得看月家有无当官的渊源啊。他们世代习武,别说是当官了,连个举人都没出过,分明就是没这当官的天赋。什么礼乐,什么书数……本以为从梅庄逃出来就能当个逍遥的小神仙了,到头来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简直可气!
  趁着月黑风高,月如琢带着一身伤痕偷溜出了门。
  竹林清幽,明月映山,忽有一声嚎叫惊鹊而起,吓得鸟儿扑棱四飞。
  “疼疼疼!轻点! ”
  沈缱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往外望了一道,低声道:“你声音小些。”
  月如琢龇牙咧嘴平躺在榻上,裸露的后背红痕纵横交织。月如卿下手有轻重,他后背的伤都是皮肉伤,未伤及筋骨。怎奈何月如琢痛感比寻常人更强,后背上的伤痕虽痛不至死,却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立时揪紧沈缱的袖子,嘶了口气:“我……我说沈缱,你该不会是想谋杀我吧?”
  “想。”沈缱真的点了头,压下他将要抬起的肩,仿佛真要动手。
  “诶?”月如琢震惊。
  沈缱给他的背涂抹药膏,没好气道:“想你住嘴。”
  月如琢见惯了他举重若轻的风轻云淡,很少见这样忸怩局促的他,不由得促狭一笑:“放心吧,如今都丑时了,你那心上人早就睡了,听不见的……嗷!”
  沈缱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了,清隽的脸上浮上一层薄薄的热气。
  “不许说。”
  语气带了几分少年人被戳穿心事的恼意。
  “不说不说,我不说,你轻点!”月如琢面容扭曲成了麻花,音调都疼得发了颤。
  沈缱松开手,继续给他上药,力度较之前轻柔许多。趁他离开床榻换药的功夫,月如琢趴在引枕上,默默问:“你不愿同我回去,是因为她吗?”
  一阵沉默。
  竹风穿窗而过,帘帐下挂坠的两只银铃相互碰撞,空寂的房间回荡着轻快的脆响。
  月如琢明白了。
  “罢了,反正我月如琢此生是要跟着你走的。”
  沈缱顿了顿,话语有些迟疑:“你该回梅庄。”
  他嗤笑:“你爹那么多仇人,要是没有我,你岂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再说你爹都说了不让你习武,你这身板又不能自保,还不是得靠小爷我。”
  月如琢瞅了眼他那双手,打心底觉得他要是月家嫡子,估计要被整个月家捧在手心里。
  他羡慕他,了解他,更同情他。
  提笔惊五岳,功成震千古。这是燃灯道人为他批的命数。
  沈叔说的没错,这双手注定不是为执剑而生。他走不了沈叔的老路,他要走的地方,是更为坎坷的险途。
  至于他自己嘛,他还是有点儿底数的。小事驾轻就熟,大事当仁则让,行事破绽百出,打杂绰绰有余。
  不过,荀瑶身后有忠骨豫让,包拯身旁有南侠展昭,他月如琢自觉比不上前头两位,但就算只是青史角落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笔,谁敢说不是千古留名?燃灯道人的批语从不会出错,只要他抱紧沈缱,以后还不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月如琢豁达又乐观地想着。
  沈缱回头,泼了他一盆冷水:“这里只住得下一人。”
  月如琢哼哼:“我才不同你抢卧房,我回月如卿那儿去。”他那姐夫好歹是个典史,住的地方比沈缱这破院子可好多了。就是在这里办事灵便些。
  “说来真是奇了怪了,我虽然轻功欠缺了些,但也不至于被我那笨姐夫发现吧?”
  ·
  偷盗朝廷钱财乃大罪,赵玄言在上表之前,派人给丹阳宋家去了一封信。宋家想要摆脱章玉姿的心分外热切,五日之内就来了回信,信中道章玉姿已遭休弃,再与宋家无关。还道宋蕴虽非宋家所生,但毕竟有日子久了有些情分,愿意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宋家是丹阳高门大户,跟着宋家比跟着稍有不顺心就打骂她的母亲好得多。当夜,宋蕴便求上赵玄言,让他派人送她回丹阳。赵玄言已经查明偷盗钱款一事她不知情,故并未扣人,赠了银两送她上了船。
  另一边,得知女儿背着她离去,章玉姿像是浑身抽去了筋骨,一瞬间苍老如老妪,再不见往日的嚣张气焰。而宋蕴独自北上,在深宅里没有章玉姿护佑,此后其中心酸难表。
  至此,两人的事才算落下帷幕。
  细雨朦胧,台上刚说完一折《碾玉观音》。
  阿浮啃着鸡腿,支支吾吾道:“这秀秀和崔宁既然都做了一对鬼夫妻,可比那唐明皇和杨玉环结局圆满。”
  说书人止语木刚放下,转而笑吟吟问她:“姑娘何以见得?”
  “共赴黄泉难道不比天人相隔圆满?”
  说书人折扇轻摇,捋着胡须道:“是也,非也。”
  斯湫笑:“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话本中种种皆可见,那崔宁对秀秀哪有什么情意可言,不是情人,乃是冤家。阿浮,你听书又只听一半。”
  “没有情意又为何私奔?”阿浮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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