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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没有女人?”
  “女人也是人。”
  阿舍死死盯着那几根发绳,几乎以为自己仍未清醒。梦境与记忆,虚假与真实,如同不断融化的冰河,相互混淆。那只是一个荒唐的梦,人无法解释自己的梦境,他却几近相信——
  李桓岭从未有过结义的兄弟。他被迫离开了病重的母亲,历尽艰辛征战归来,却失去所有,一怒之下血洗驿馆,鲜血染红了他母亲栖身的老井。
  然而神曜皇帝以威严慈悲闻名,他可以对敌人残酷无情,对待同胞子民却宽忍仁厚,就算剁掉他的手指,陛下也只会剔下指上的肉,送给你做只骨环——又怎会一手造成灭门的惨案。
  阿舍一向认为自己只学会了胡山的残忍,想要变得像兄长那样宽容仁善,只好在其中找一个平衡。江宜给他讲的动人故事,就像一个支木,维持着两个极端互不吞噬。现在有人要将这块木头抽掉了。
  都是假的。阿舍心中想,仿佛为了说服自己。
  清晨,沙州边城驿。
  狄飞白买了两头驴,正用毛刷梳理它们的皮毛。他本准备买两匹马,然而马值黄金价,骑着两匹马出行,又漫无目的到处悠哉,太过惹人注目。狄少侠行游江湖以来,脾气虽大,如今要带个弱质书生在身边,也只好低调行事。
  那厢,江宜收拾好东西过来,他怀里揣一杆鹅毛笔,袖里藏一卷神曜皇帝传记,手里握一柄雨伞。
  “河西很少下雨。”狄飞白说。
  江宜说以防万一,狄飞白于是露出写着“真啰嗦”的臭脸。
  “雨水对我而言很是麻烦,路上可以慢慢讲与你听。”江宜说,毛驴甩着长尾巴在他衣襟上留下一串灰痕。
  江宜看着那串痕迹忽然说:“昨夜我做了个梦。”
  狄飞白百无聊赖,似乎不感兴趣。江宜自顾自说道:“梦见我牵着一头驴,走在路上。忽然有个人叫我名字……”
  “然后呢?”狄飞白见他半天不说话,遂问。
  “然后我回头,看见那个人是我师父。”江宜笑起来。
  “你还有师父?”
  “当然。这个也可以路上慢慢讲。嗯……我想,梦应当是种启示。”
  江宜说着,掏出鹅毛笔。
  狄飞白叫道:“不是吧?!这你也要记?”
  他一时又很有兴趣,凑上去看江宜如何在手臂上施术。然而江宜却抖开一面信纸,正儿八经地写起信来。
  “‘弟子江宜书禀’……”狄飞白逐字逐句地念,说道,“你给师父写信么?”
  “是的,”江宜说,“也许是师父梦中提醒我,别忘了将我的行踪告知于她。昨夜梦里那个人叫着我的名字,问我‘江宜,你去哪儿’。是以今日我便记得要给师父发一封信。”
  狄飞白酸溜溜地说:“你师父真疼你。”
  那倒也不是,江宜心想,法言道人总是看向很远的地方,并不在乎眼前的人与事。他给师父写信,只是一种汇报,征求意见,或者有疑惑不解的地方,也可以向师父询问。
  狄飞白不仅当保镖,还要当钱袋子,给江宜出邮费,一看这封信竟然是寄往沧州,当即不干了:“有没有搞错?从最西边到最东边!这得多少钱?我都可以再买一头驴了!”
  “没有那么远呢,”江宜忙说,“最西边还有金山脚下的石城……”
  “石城早就没人住了!你是不是耍我?”
  狄飞白嚷嚷着撂挑子不干,瞬间平地起狂风,抽得狄飞白合不拢嘴,江宜亟欲离地飞走。
  “沧昂昂昂……州欧欧欧啊!……沧州!”
  “沧州!”江宜双手拢在嘴边,“不在天边!就在眼前啊!”
  沧州,海崖,雷音阁。
  曙光撒向中原大陆,照亮的第一个立足之地,就是雷音阁宝顶上的火焰珠。阁楼的木地板发出艰涩的呻吟,犹如一百年不曾开嗓的老戏子,一双云头十方履走下台阶,继而是一袭服青褂子,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一头丝毫不苟的道髻。
  法言道人走出雷音阁,晨光中的海面如同嵌满银线的绸缎,海浪轻吻着砾石滩,阁楼前稀薄的土壤里种着一株花,翠绿的花茎玉雕一般,花叶舒展而娇嫩,柔软如同美人唇瓣。
  法言道人拿来徒弟留下的瓢,汲水浇花,迎着东方漫来的金光俯身打量花株——
  一叶花瓣开了。
  第30章 第30章 半君
  ‘动作快!做得干净点!’
  ‘江家老爷真是缺了大德了……刨柳家人祖坟……’
  ‘那是个怪物!……也许只有一把火才能烧干净……’
  无边黑暗里,充满泥土潮湿咸腥的气味,四面传来无数细小的声音,野草的根茎向下钻研,虫豸在泥土深处结蛹,将自己包裹成一粒灰头土脸的小石头。雨水摔碎在地面上,变成微茫的颗粒,落入泥土的缝隙。他睁着眼睛,缝隙里的雨水是亮银色的,犹如吸饱月光。
  成千上万亮色的颗粒组成一道地底银河,从遥远的地方来,流淌向更遥远的去处。他不知道来处,也不知道去处,万千奔忙的生命仿佛就把他一个落下。
  地面上铲土的声音停止了,那些人念叨着祭词,似乎烧了纸钱,他听见火焰在土壤中爆裂。他知道不是烧给自己。
  ‘柳老爷有怪勿怪!……’
  那些人匆匆地走了。
  他无聊地躺在地下。起初心中还有些恐慌,当第一铲土落在身上时他剧烈挣扎,然而手脚都被束缚住,等到厚重的泥土隔绝了那些人似是憎恶似是畏惧的目光后,他安静下来,反而感到又湿又腥的土壤十分亲切,好像他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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