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取出鹅毛笔,放在舌尖上吮湿,卷起袖子就着湖面的月光写字。江宜仍然保持走到哪写到哪的习惯,并觉得记录有助于自己理清思路。
显然,穴居在大山腹地的垫江人仍然记得数百年前先祖在平原上建立的故园。只是这思想又分成了两派。老人们气息奄奄,只愿残喘此生,而年轻人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总希望到闯入更广阔的天空。
这些蠢蠢欲动的垫江人在且兰府的夜幕下活动,迟早会到面对官兵的一天,那就是战争的到来。
雷起兑宫,困卦。
江宜把笔尖浸入湖水中,漆黑的墨线随水悠悠流溢出扭曲的形状。万事万物都有其解读的规则,江宜凝视水中墨线,再次看出不详的征兆。
白日琅祖问他卦辞的含义,江宜只推说不知,然而见过巴俄仲与米介的争论,卦辞意味着什么早已不言自明。
当灾祸与动乱到来,兵戈相向,飞箭如流,民间的铁器都被收缴熔铸成杀人的兵器。国邑动荡之时,铜铁为贵。
身后一道影子拉长,投入湖面。
江宜回头看见琅祖走过来,少年憔悴而单薄,双眼充盈将滴未滴的水汽。
“没睡么?”江宜招待琅祖在自己身边坐下。
琅祖摇摇头:“只要想到巴俄仲老爹说的话,就睡不着。他虽嘴上在姐姐与我之间,选择了我,怎么那些话听起来,却不是滋味。”
“你的姐姐,”江宜说,“就是她要杀我?”
琅祖不防他又提起此事,不知如何开口。江宜笑道:“无论别人怎么想,我一定是更喜欢你的。你救了我一命。”
琅祖一时愣怔。
那条漂入水中的墨线倏然消失,江宜起身,到得一侧观察,墨水犹如被湖底吸引,在湖心笔直沉落,消失在昏暗深邃的湖水深处。
琅祖知道江宜与自己一样,有一套占算的法门,询问道:“如何?这次你可不必再搪塞敷衍我了罢?”
江宜答道:“这是转机。你所担心的问题,离改变的那一天不远了。”
狄飞白猛地一个鹞子翻身,从床榻上蹦起,冲出门外。
“出什么事了!”
连廊里值守的府兵回答:“有刺客!”
正夜里,总管府内外灯火通明,府兵被坚执锐自四面八方涌入,统统围住谢书玉居住的堂屋,火把的光亮将瓦片映得发红,宛如霞光四射。狄飞白眯起眼睛,只见一飞影从那方向破檐而出,几个腾跃上得屋顶。
他正要拔剑相助,门前府兵忽道:“请不要在府邸内动刀兵,以免误伤尊客。”
狄飞白骂了一句:“我看凭你们的水平,要擒住刺客只怕妄想。”
府兵不与争执,只是一副固执的姿态,俨然狄飞白若敢拔剑,就会被当作刺客同党论处。狄飞白心中气结,忽见火把的光芒向着客院奔来。
“抓刺客!”
“往那边去了!“
动静惊醒了临屋的江宜与半君,二人半披外衫,打开房门。
“怎么?”江宜问。他声音仍然沙哑,只是精神稍微好了。
狄飞白不阴不阳道:“抓刺客呢。没我们的事,回去睡觉。”
那道飞影自谢书玉屋中逃出,隐隐往客院来了,总管府的亲兵里外围堵得滴水不漏,又将两间客房搜遍。狄飞白半夜被人查房,已然不满到极限。总算谢书玉亲自过来了,一只手臂打着绷带,透出血色。
“惊扰三位了。”谢书玉赔罪。
狄飞白见他身上有伤,态度却丝毫不差,怒气便消了:“不妨,刺客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不过已有些眉目,”谢书玉道,“几位若精神尚可,不如茶室里请,容我长话短说。”
晚间,谢书玉本在后院嘉荣树下惯常焚香祷告。因是深夜,仆婢皆歇下了,谢书玉进香之时又不许身有兵戈戾气的府兵靠近后院,因此被人趁虚而入,忽然从树冠里杀出,很骇了谢书玉一跳。
“那蒙面之人突然出现,”谢书玉道,“幸而我在树下放了一把苕帚来打扫落叶,关节时刻挡了一击,只伤了手臂。否则此时亦没命坐下来喝茶了。”
总管府亲兵乃是驻军中选拔的精锐,反应极其迅速,立刻从四面包围。刺客一击不中不敢久留,当下脱身逃了。
狄飞白道:“你若是没有客人不许动刀剑的破规矩,那贼人我已给你擒下了。”
“哦?”谢书玉一愣,“什么规矩?”
狄飞白道:“我门前值夜的兵说的。”
谢书玉若有所思。他虽有伤在身,却毫不显得狼狈,单手为三人分茶水,仍然气定神闲。
“那贼人多半与前几日驿馆的凶徒是一伙的。”狄飞白断然道。
“哦?为什么呢?”谢书玉问。
狄飞白冷不防语塞,心想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如今太平盛世,上哪儿找那么多来路不明的乱臣贼子。他一路护持江宜,遇到过最多也就是流氓劫财,这种纪律鲜明的杀人团伙,短时间内连遇两波,难道还能是不同的来历?
“这些人原来杀半君,”狄飞白想了一想,说,“是为了灭口,现在则来杀你,说不得人家本来的目标就是你,谢大人。”
谢书玉清俊的面孔上淡然一笑。
狄飞白道:“你可别以为我信口雌黄。咱们从动机上分析罢。那些人的口号是‘打倒伪主,兴复旧国’。谁是伪主?李家那位远在名都,正所谓天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且兰府的伪主不就是你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