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琅祖呻吟一声。
便在这时,山外雷劈电烁的动静越来越响亮,直透地底。
半君道:“看来,只有从白骨堆里走出去。江宜,你腿软么?我背你?”
琅祖身上,倒还揣着那张渡江的牛皮,或可张开皮筏载三人从河流上通过。可惜皮筏需要内衬,此地无有树枝,只有白骨,要琅祖坐在尸骨建造的皮筏上,比杀了他还难受。
尸山骨海里,腐烂的或有汉人甲胄,蛮人布衣,刀剑弓弩,乍看竟是一处战场。
半君一手把江宜从尸堆里拉出来:“莫凑这么近,熏得慌。”
江宜不以为意,道:“这些服饰与兵器,已不是现世的样式,白骨也化作飞灰了,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古尸。”
“丽水浣白骨……黄泉路为血……”
尸山之巅,一首挽歌悠悠哼唱。
琅祖几乎没晕过去,全赖江宜撑着。半君想扶一扶江宜,却发现没自己的用武之地,只得遗憾收手。
高处隐约坐着一人,背对三人,脊梁光裸,泛着汗水晶亮的色泽,黧黑的肌肤上数道痕迹。
“失我蓬头子……不见万山春……生死犹未决!”
歌声渐从哼唱,而愈发嘹亮,如鹰清唳,在积尸的洞穴中,回响如雷霆撼动。
第54章 第54章丰隆
那人唱罢挽歌,依旧背身坐着,纹丝不动。便是三人从他脚下经过,亦不转头看一眼,真不知道是人是鬼。
半君看了半天,道:“若遇黥身的年轻人,可以请他带咱们出去。你们看那人身上,可是刺青?”
江宜不害怕,乃因他就不是个正常人,半君却也半点不害怕,简直让琅祖自惭形秽。
鬼火粼粼的荧光下,那人身上线条若影若现,却看不分明。
半君抬头喊道:“劳驾!”
琅祖急急小声道:“莫要惊动它!只怕是这尸堆里的幽魂!”
江宜却知道不是,积尸地秽气浑浊冥暗,那哼歌之人身上却不见污秽,端得一派清明。
听得半君呼唤,那人当真转头,向三人看来,又起身一个纵跃,踩跷般滑步下来,兽皮裙上流苏似的鬃毛飞扬。
这果真是个黥身的青年,背负苍青纹身,看不出是何形状,如冰面无规则的裂纹,或肆意攀附的藤蔓,顺着腰部缠绕全身,在胸前张开一张网似的图案。
其人面容沉凝,一双关刀眉,鼻梁壁立,比之屏翳那处处计较、张扬无度的美,似乎又是一种丰采。他浑身肌肉呼吸一般起伏,汗液顺着纹路流淌,好像时刻都处在蓄势待发中。在他面前,三人心中俱生出被染血无数的猎人锁定的紧迫感。
琅祖不知怎的,看见青年身前纹路,似有所思。
江宜道:“你在这里唱歌,不害怕么?”
青年眼神清明淡然,赫然与妖魔鬼怪不同。只是此地忽然出现一个活人,岂不比出现一群死人更古怪诡异?
“怕什么,”青年说,“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
江宜:“……”
琅祖:“…………”
“有时我会过来祭奠他们,否则秽气太重,会影响到山中生灵。”青年说。
山中污秽的黑海,随着青年一曲唱罢,消减不少。据那青年自述,偶尔会来山中缅怀过往,捡拾被河流冲走的骨骸,清扫道路。也是江宜三人运气好,正遇上他进山祭悼。
“劳驾,”半君道,“我三人在山中迷失了,能否请阁下指一条明路?”
青年不多言语,转身在前领路,未走出两步,忽又回头看了江宜一眼,对半君道:“你最好把他背上,我看这里的环境对他很不友好。”
三人跟随青年在白骨中穿行,他当真熟悉洞中情况,落脚之处俱是坚实土地。江宜在半君背上看去,一行人犹如淹没在黑海之中,而那青年则是舟头明灯,所到之处,秽气为之退散。
“你说这里的人你都认识,这里莫非是发生过战争?”江宜问。
青年道:“很久以前的事。外来人与山中住民争斗,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半君转头想与江宜对视,不妨备嘴唇擦到了江宜鬓角,忙又将头转回去。
琅祖见江宜不接话,忙问:“什么争斗?什么时候的事?”
青年声音如洞中千年的石旗,俨然有种坚硬气质:“什么争斗?自然是为了土地与生存的争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相互背叛,相互屠戮,有史以来战争的理由不外如是。”
琅祖骤然大喊:“你说什么?如果你说的是我知道的过去,那么不是这么回事!山中子民,是因被欺骗、被放弃,才失去了土地!绝不会做出滥杀之事!”
半君忍不住问:“这是在说什么?”
江宜附耳道:“多半,就是垫江古国一夜覆灭的秘闻了。”
虽则他所知的道藏经文中无一记载,但只要看见积尸地那荒蛮的场景,不难联想到一场死伤过万、血流漂橹的战争。
历史的终结无非为天灾人祸。若是天灾,全然不见诸记载却也说不过去。若是人祸,则不难想象,是有人不想这段历史流传后世。
“你又知道什么?”青年头也不回问。
琅祖道:“部族所居住的,原本有上中下三个围子,鸡庐山所在的革勒围子是仅剩的上围,下围与中围都在数百年前被中原人夺去了。毕合泽老爹告诉我,中原人奉为开山鼻祖的谢公谢书玉,正是他在六百年前带人进入中围,部族国度所在。中原人从此占领了丽水沿岸,族人也不得不撤入群山环抱的上围中,永不能抬头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