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江宜感到一阵轻盈,松开两手……忽然有人摸索着抓住他,身影无意中挡住了射来的光线,仿佛一座巍峨的崖,顿时一切风雨回避。
那种将被碎成齑粉的感觉消失,江宜重又落回实地,耳边是半君的大喊:“江宜?!江宜!我看不见了!”
半君挥舞双手四处乱摸,语气慌乱:“太好了,你不要走远!这光是怎么回事?天亮了!”
江宜越过他肩头,看向东方,这时才发现果然是天亮了。雨下了一夜,总有停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天光破晓的时辰。
再看总管官邸,已成了一片废墟。
那废墟之中忽然腾起一人。
“不好!”江宜敏锐地道。
为时已晚,那人出手角度刁钻,正在谢书玉身后,趁他分心走神之际,刀锋犀利飘来。却是斜里插进一人,以肉身接住一刀,银枪横拍击中那人腰腹,那人摔远出去。
谢白乾一手捂肋,那人见失去时机,仗着有人暗箭接应抽身就走。谢书玉扶着谢白乾,回过神来,喊道:“立刻包围府邸,务必捉拿贼寇归案!”
谢白乾想要说话,张嘴即咳出一口鲜血。
正这关头,忽闻阵阵疾驰的马蹄声,绕府三周,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
“全部停手!放下刀剑!四州指挥使裴同之奉御前敕令在此,且兰府一应官僚速速见驾!”
吼声从前厅一路直奔后堂,当先一对马蹄奋扬,踏破官邸堂下石阶。狄飞白坐于马上,一手高举黄帛,一手按剑不动,怒目四下环视,看见众人身后、躲在沿廊下的江宜与半君。
“徒弟!”
“少侠!”
江宜与半君连连挥手,兴高采烈,浑身衣襟潮湿凌乱,狼狈不堪。
狄飞白威严端坐,那表情动了动,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御札曰:
朕既为万姓之君,宜期安国利民,而苍梧紫塞,疆域既广,边鄙之民犹未晓喻恩赦。诸处有草寇团集,仰所在州府及巡按指挥代为招抚,各令归农。寇首依律定罪,余者从轻发落,并与除放。且兰府将校、官吏同力守御,论功各加恩泽。勾结贼军者,宜严查论处。
队长于保塞城中巡视,号令众人道:“陛下开恩,令尔等归田务农,一切罪责从轻发落。放下兵器,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城中守备军亦不得造次。”
保塞浸泡在大水中,泥砖垮塌,屋瓦为飞箭投石摧毁,情形惨淡。队长骑马于废墟中穿过,但见城墙下数具焦黑尸体身着官兵制服,皆是此前被垫江人以铁链击杀的同袍,不禁怒气上脸。
然而无论是守备军,还是垫江人,此时俱都满面虔诚。不待队长稍说,便停止进攻,仿佛由内而外被洗涤了,更有甚者匍匐在地上哭泣。
队长:“……”
一柄弯刀铿然掷到队长脚下,刀尖扎入土地。弃刀的人一身紧贴的皮甲鲜血淋漓,披头散发,是个女人。
垫江人在她之后,都将武器扔下。
“六百年前就是我们在耕耘这片土地,”苏慈说,“纵使城池变迁,旧人不在,这片土地也不会忘记。”
“这时候放弃……!”沙吉恚恨不已,满怀不甘,只听苏慈说:“那一场雨,眼前所见的,还不够令你明白么?战争,为了土地与食物,不断流血牺牲,又塑造新的仇恨。在仇恨中毁灭敌人或者毁灭自己,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神说,不要战争。”
队长接话道:“不错。传闻雷电能够记录与显影,这片土地上过去发生的战争我们都看见了。血总是流不够的,人们最终想要的还是生活。如今这位陛下英明仁慈,在他统领下四海升平,久违纷争。只要你们愿意归顺,陛下会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待宣扬圣意,忽然却看见那些垫江人的眼睛,充满疲惫,犹如一团熄灭的灰烬。
部下来报,城中归降贼军凡六百人计,城门卫驻军伤两百人,死六十人,又有军屯遇焚武库遭毁,损失另计。
“伤员妥善安顿,阵亡将士收敛瘗埋。归降寇民暂行看押,陛下有令,不得苛待。”
总管府,厅上高座一员官僚,金带梁冠,阔袖红袍,足蹬歧头履,神态不怒而自威。狄飞白坐他左首,正脱了靴子倒水。
江宜与半君各自在圈背椅上坐定,从这漫长的一夜中回过神来,尤自不知身在何处。
江宜道:“徒弟,多亏得你及时赶来。我之计划虽称万全,也想不到垫江人会再次潜入总管府行刺。昨夜那般混乱,诸人皆被眼前幻境迷了眼,那些垫江人竟然还能对谢大人出手,意志不可谓不坚定。”
狄飞白哼哼道:“他们不是傻的,毕竟知道鸡蛋碰不赢石头,除非杀了一方总管军阵大乱,群将无首,否则哪有可能从朝廷官兵手中攻下城池。”
半君则说:“可惜你没有看见昨夜的情形。便连当年谢书玉入关、垫江灭国的前后因果,都能显影出来。后世只道谢书玉埋骨于越雟之地,原来他是被垫江王一刀杀了,谢济元率兵报复,这才倾覆了古国……”
“咳……”
座上那红袍官清咳两声。狄飞白这才想起,可有可无地介绍道:“哦,这位是裴大人。”
“裴同之。”红袍官颔首示意。
陪同之?江宜心想,这位大人的名字倒是有趣,原来便是狄飞白那句“四州指挥使裴同之奉御前敕令在此”的裴大人。狄飞白虽是游侠,交游却十分广泛,沙州孔芳珅是他的拜把子,四品指挥官裴同之也给他几分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