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李裕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秽字是有生命的,江宜逐渐意识到,那些进入他身体里的秽气与天书不同。天书是天人所写,自然之清气,生命之表达。秽气则是凡人死后所遗,是表达的生命。时间拖得越久,它就越发与江宜的心情合而为一,操纵他的七情六欲,将他的脸变成直白的面具,写满污言秽语……
为了让李裕恢复神志,江宜将天书的清气通过净面的方式分享给他,这也导致了他自身对秽气的抑制愈发不足。
到了岳州许久,不仅没找到无根水,还失去了天人感应。往常江宜拈花拂叶皆可占算机缘,现在却常感觉到孤身一人,那些暗中注视自己的目光似乎都消失了。
李裕看待江宜的目光令他想起商恪。连一个疯子都对自己感到畏惧,商恪却从未把他不当人看过。虽则商恪是非凡之物,境界不同,但他却是江宜见过最有人气的神仙。
他如今又在哪里呢?
之后连着七日,李裕陷入持久的昏睡中。
鳌山空气干燥,西风带来酷烈的寒意,风中却没有水分,犹如夹杂着无孔不入的牛毫针,吹得人脸孔生疼。道观屋檐下的滴雨链滴溜溜打转,发出“叮、咚”清响。狄飞白甥舅二人伴着铃声进到客舍院落,李裕还在昏睡,江宜与盲童搬了经堂的文书在院中借天光读书。
盲童年纪小,见识却不少,他师从司天博士,道学渊源,自小遍览经书道藏。太常寺凤台之中存有李氏王朝网罗的天下奇书,依托身份之便,还能进入朝廷著作局,何书不可阅,何经不可读?
自幼时那道天雷以来,江宜时而感到与人无话可说,力不从心,连他的师父法言道人亦曾说过,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的。遇到盲童,便如得了一位知交,此子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能与江宜对答如流。二人共同研究洞玄观留下的经卷,一时事半功倍。
狄飞白与其舅狄静轩前来,正听到二人讨论,江宜问:“云梦最著名的乃一茶一酒,何也?”
狄飞白岳州长大,也一脸茫然。
盲童道:“一茶是洞庭君山,入汤色碧,味甘芳香。一酒是醉梦千秋,一杯醺然二杯即倒,三杯入肚生魂出窍。”
“这么厉害?”狄静轩骇笑道,“若非盲童子不讲虚言,我只当是瞎编乱造了。这种酒何时弄一坛来尝尝?”
狄飞白道:“田地歉收,老天无雨,谁家还藏得有酒?况且,这说法太夸张,当是酒家打出的幌子。”
江宜笑道:“洞玄经中当真有一段往事,言到洞玄子曾饮神仙醉,大睡不起三百日,醒后对座下众弟子声称,自己已大彻大悟。”
“大梦之喻。”盲童说。
“洞玄子以大梦喻言浮生,认为尘世乃是众生梦境的结合。诸人皆是自己梦中的主人,所梦即是毕生所求之事,三千梦境聚合而为一大梦,便是此现世。虚虚实实,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起心动念皆是妄见。这一观点,在他晚年时体悟尤甚,临死前更宣称自己将脱离肉体,遁入无限之梦中寻觅大道。”江宜说。
狄飞白嗤之以鼻,道:“你信么?”
狄静轩若有所思:“倘若此人真有某种大能,早应当玉简题名了,人间却从未听说过有位梦里真仙。”
“师父说过,有道之人举形而升虚。洞玄子放弃肉身,这也许正说明他并不是真正有所获得。”盲童分析说。
江宜只不说话。大道朝天,修行之人各显神通,未必就有独一的法门。便是说肉身,他自己的肉身也早已毁在天雷下,难道就再也不能窥见天机了吗?
可是这位洞玄子,传得神乎其神,倒令其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唯一令江宜在意的是,洞玄子的大梦之喻,与李裕的疯癫是否存在某种关联。
狄飞白甥舅二人原是来探看李裕的,聊了会儿闲篇,忽然盲童耳尖一弹,偏头道:“有动静?”
他看的正是李裕所住山房方向。
李裕已经连睡数日不起,几人皆心里没底,听得盲童如此一说,赶紧前去查看。转过照壁,就见房门大开,其中空空如也,石径上踪迹全无……
却说那道观通天道上,公差来来去去,护府军轮班巡逻,哪里还像个清修之地,俨然是座山顶衙门了。走在路上,回忆起过去案牍劳形的日子,真是半点心情也无。是谁将洞玄观变成了这副无趣的模样?
通天道上的众差吏看见了他,纷纷震惊相顾。
走到宝殿前,但见殿中到处是公文案几,郑亭指挥几个手下将文书从山下府衙担挑上来,正在殿里放下,一回头看见他。
郑亭:“……”
“王、王王王……!”郑亭大惊失色下,口吐狗叫。
“找到了!站住!”
身后一人亮开嗓子吆喝。他转身,见通天步道下,上来四个人——一小童、一道人、一将军、一少侠。
好一个奇妙的组合。
小童气喘吁吁,两眼呆滞无神,好似个痴儿。道人神采秀发,风姿清逸,面上却若有若无有黯淡之色。将军不动声色,暗中审视,眼神中暗藏十分戒备。少侠眉毛倒竖,一半愠怒一半紧张,腰间按着一把素质佩剑。
那少侠急赤白脸,冲上来就说:“别闹了!快跟我回去!”
那道人伸手将人拉住,疑道:“且慢,我看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