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没想到,冯仲回答:死而复生,容易事也。
很小的时候,江宜就知道天地运作的规律。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为天,浊气为地,清气中诞生了神,浊气中则孕育了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其人死后,三魂七魄重归天地,三魂为命运执掌,归于天轮,七魄为记忆感情的主宰,入于地毂。
天轮地毂回收了魂魄,重新塑而为人,好比一个融汇众生的熔炉。
人死后,进入这熔炉之中,如何还分得清你我?遑论复生,甚至连来生也没有。
江宜固知道人生只有一次,因此生命可贵。无论是友人还是亲人,命丧黄泉之下,他连想都不曾想过复生之事。只怕母亲的魂魄也早已归于秽气之海,与众死魂灵不分你我了。
然而,冯仲却说,死而复生容易事也。
冯仲说:死后七魄乘舟进入妖川,顺流抵达地毂,如果被地毂洗去今生情感记忆,就一切晚矣。可是,设若在此之前,能够找回此人的七魄,重新与三魂炼为一体。那么,死而复生,也未尝不可。
“真的假的?”狄飞白问。
你说的办法,如何才能做到?李桓岭问。
“话是可以这么说,”江宜也很佩服,“可是,真要去做,在妖川数以万计的死魂灵中找到七个碎片,谈何容易?更何况,魂与魄无时无刻不在往生,找来找去,也许故人早已离开此世了……”
狄飞白蓦地问:“死而复生,你也想过么?”
“……”
好一会儿,江宜道:“这太难了,在森林中找一片树叶,在河川中找一滴水,除非……除非这片森林死去,河川截流……万物轮回停止,可以一试。”
沉默之中,狄飞白不明所以,只见江宜神色变了,似乎想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是这样吗……”江宜自言自语,“那把枪……”
“你想的什么,姑且让我一猜,”狄飞白道,“如果世上真有死而复生之事,你一定想复活你的母亲姚槿,对不对?”
江宜只是避重就轻,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你猜,李桓岭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心中想的 又是谁?”
“我怎么知道?……在这之后呢?他还问了什么问题?”
“在这之后,”江宜说,“他们有过无数次交谈,但最重要的一次,已经在你手中了。”
狄飞白低头,看着手中札记。那是关于庄公羽的死亡。
八百年前冯仲曾经“死”过一次,并且,根据笔记的内容来看,冯仲的“死因”康夫与李初各说对了一半。他受李桓岭猜忌,被密令阵前处决,此人心知肚明,于天刀陉一战中趁乱脱身,从此消失于世间。
而后数百年,他以不同的身份与名字,存活于不同的时代,为了躲避白玉京的眼睛,大部分时候都隐姓埋名。直到化名为庄公羽的教书先生,遇上了天边来的青年。
商恪与庄公羽同行数十年,师从其人学字、念书,学到最多的却是怎么做一个人。那数十年里,对商恪而言恐怕没有什么比这个老师更重要,他一直陪伴着这个“凡人”直到生命尽头,在那条清溪之畔,李桓岭终于找到了当年逃跑的谋士。
“如果不是商恪,冯仲恐怕没那么容易死。”江宜说。
“哦?怎么说?我也想问,他躲了几百年,最后是怎么被找到的?”
“你不是也已经看到了?李桓岭与冯仲最后的对话。”
三百年前,鸣泉山茅庵。
李桓岭叩开了门扉,与阔别已久的故人重逢。
“听说你是一晓生,上天入地没有不知道的。你知道我是谁吗?”
庄公羽认出了来人:“君为旧主。”
李桓岭道:“商恪本是一把剑,你何必让他变成人。”
“剑的命运在持剑人手里,人的命运在自己手里。”
李氏不屑一顾:“命运是什么?”
庄公羽答道:“命运即为选择。”
“谬也。”
李桓岭否认了庄公羽的回答,继而夺走了他余下的寿命。待到商恪回来,庄公羽已经奄奄一息,命不久长矣。
他只当是凡人终有一死,不曾起过疑心,庄公羽亦不曾对他提起过李桓岭的造访。在生命的尽头,庄公羽已没有多余的力气留下笔记,但江宜仍知道他对商恪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天地有终乎?必终者也。”
“这笔记当真吓死我了,”狄飞白说,“圣祖神曜陛下还会有这么记恨的人,甚至追到天涯海角,亲自动手。这两人有什么仇什么怨?”
江宜神秘一笑。
狄飞白道:“照你说的,冯仲可是帮过圣祖的大忙,死而复生的办法,不就是他告诉圣祖的?况且,他究竟是怎么找到庄公羽的,我还是没明白。”
江宜道:“答案就在那话里了。李桓岭是来见商恪的老师的,只是那位老师,刚好就是当年的冯仲。也许李桓岭也是在见到本尊之后,才确认的。”
“圣祖特意去找商恪的老师?”
“应当说,”江宜说,“李桓岭特意去杀商恪的老师,不管那人是谁。”
狄飞白骇然:“为什么?”
江宜道:“李桓岭三百年前的心思,我怎么知道?不过姑且一猜,也许他认为商恪只配做一把剑,且只能做他一个人的剑。庄公羽教导商恪的话,被他当做剑铭刻在剑上。剑铭就是一把剑的心,水心即是因其铭被天雷湮灭,而落败身亡。李桓岭是锻剑之人,可他却没能赋予阙剑一颗真正的心。当他看见那四句剑诀时,恐怕心中很难没有想法。他不会允许阙剑耳边出现别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