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阿舍眨眨眼睛,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海的深处涌动。
伊师鸷拖着一身伤,到得阿舍身边:“大王,追击我们的敌兵暂时撤了。狼骑还剩下十三人。须得尽快回到族地,等孔芳珅反应过来就晚了。”
阿舍目不转睛。
伊师鸷:“大王!你在看什么?”
那是伊师鸷看不见的——战场的尸山血海中,弥漫着纷纷扰扰的黑色雾气。阿舍第一次看见那些黑色的东西,是在他兄长的葬礼上,那是什么东西他并不清楚,但感觉上不怎么友好。
黑色的雾气里钻出来两个人。
“呸!呸!”狄飞白猝不及防,吃了满口黄沙,“这什么鬼地方!”
“这里是……这里是……”江宜环顾四周,“啊!是阿舍大王,好久不见!”
阿舍:“……”
伊师鸷:“………………”
“鬼、鬼啊!鬼啊!!”
伊师鸷惊恐,护在阿舍身前。他眼中所见情形,乃是满地死人里忽然爬起来两个,俨然尸鬼复生。不远处十三名狼骑残兵听得惨叫,瞬息拔刀。
“不是鬼,是神使,”阿舍说,“啊不不,是巫,是巫啊!放下刀!”
数息后。
碛西荒漠,十三名残兵掩护阿舍一行向金山下旧王城撤退。绝域苍茫,日色轻薄,山脉远投的阴影下,不知还埋伏着多少危险。这一支兵原是由阿舍亲自率领,往西绕过额尔浑河,去偷袭在石城作战的孔芳珅左部轻骑营。
然而不意中了埋伏,被人一路追逃,方在快到旧王城的时候甩脱了追兵。余部的马匹不够数,在无遮无拦的荒原上撤兵,没有马匹就是找死,不过现在幸而江宜来了。
江宜怀里掏出数只挂脖,分给众人:“疾风令行,百无禁忌,来来来别客气。”
“…………”
“这什么鬼东西!”伊师鸷心中警惕未消,不肯接过。江宜与狄飞白两人出场的方式令他完全摸不着底细,加之突然找上门来,用意不明。倒是阿舍并不介意,对江宜给的东西很感兴趣,打开挂绳上的黄色纸团,当中是用朱砂写的鬼画符。
狄飞白自己脖上也挂了一个:“一步千里符,不懂吗?逃命用的!”
众人将黄纸团戴上,转瞬间身体倍感轻盈——“走你!”狄飞白击出十数掌,打在各人后背,顿时黄沙飞满天,一股烟尘过后,原地已不见一人,只余天边火烧霞云里的数个小黑点。
一行人脚下倒腾不停,疾行掀起一路飓风狂沙,大风抽得伊师鸷合不拢嘴:“呜啦啦啦啦啦啦啦——好神奇!太神奇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那道路的尽头,金山犹如一只为天神所弃置的兜鍪,静静卧伏在原野深处,春生草长,齐膝深的草被掩盖一切,无论牛羊兵马,无论过去现在。
仅仅一年的时间,旧王庭的痕迹已被新生覆盖,只剩下山中那些历尽风雨的洞穴涂壁,作为曾经的见证。萧思摩点了一只油灯在洞中观看那些壁画,狼神之子感天而生,与他的族人相互扶持,繁衍生息,渐渐壮大了族群,成就一番伟业。
哪一支强大部落的建立,不依靠族人同心戮力?然而,如今他们的大王却是个弑舅害母的薄情人。狼神之子若没有金山一般巍峨的胸怀,他还能做十部的统领吗?
萧思摩沉思着,部下进来道:“山下有人来了!”
金山脚下,俯瞰原野,但见草浪低伏,一道蜿蜒的痕迹向着旧王庭方向而来。萧思摩待要下令设防,草海中一支楛矢疾射而来,正中岩壁。箭矢上拴着一条紫貂尾。
那是阿舍的信物。
“派人接应大王。”萧思摩立即道。
向晚,曳咥河北岸,萧思摩下令渡河后再安营扎寨,接应阿舍率领的狼骑残部。
晚上士兵于穹窿似的星空下点燃篝火,烧水烤肉干,与中原开战后,断绝了贸易往来,突 厥部无从获得茶叶,奶茶也喝不上了。
阿舍即位以来,未曾新立左右贤王,依旧由他自己领左路兵马,而将右路原胡山部交给了萧思摩。萧思摩出现在金山,原是因阿舍不听劝阻、贸然出击,十箭部落商议后,派他前去接应。
帐中,夜色寒凉,阿舍与江宜面前各是肉干馕饼,并放着一把精致的白骨餐刀。
阿舍一路以来沉默寡言,这时注视着面前的食物,似乎那并不是吃的而是一道费解的谜面。
“巫祝先生,你又帮了我,”阿舍终于说道,“可是如今我与你的族人正为敌,你帮我,岂不是帮了敌人。”
江宜使刀片了肉干,整齐码在碟中,递到阿舍面前:“争战是人的本性,这是无可避免的。今天的敌人明天也可能是朋友。何况你我之间的,是私事,不是国事。私交有难,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阿舍冁然,捻了干肉条在口中咀嚼:“既然是朋友,你能告诉,你是怎么出现在碛西战场的么?”
“这是我师门的隐秘,不便透露。大王见谅。”
阿舍呵呵一笑,若有所思道:“唔,那些黑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有时能看见,黑色里有什么在运动,今日,你二人就从那黑色里钻出来……”
江宜意外,未料到阿舍竟也能看见秽气。
唯有灵性之人,开天眼后方能对世界的真实有所窥见。阿舍道:“自从哥哥的葬礼上,我好像看见了他向天上飞去,那之后眼睛里就常有黑色的风……巫祝先生,你这次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希望不是像上次那样,为了改变我的生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