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立刻有人打断他:“住口!执事和堡主的安排由不得你质疑!”
那人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梗着脖子说:“堡主任用这等不孝之人,我心中就是不服!”
“嘘!”
前方灌丛摇动,钻出来一个人,也是一身黑色武袍,只是脖子处遮着高领,脸色青白,气血不足的模样。
吃饭的看守们互相使了个眼神,收敛声色。
来人正是白马堡的徐涛,他将看守们打量一圈,神色阴沉,看不出来心中在想什么。“晚班打起精神,在那帮尼姑向堡主投诚之前,即使一只蚊子也不能飞出鹤衣斋。”
徐涛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沙哑难听,他隔着高领摸摸喉咙,似乎说话让他感到不适。
看守们没有回答,各自扒饭。徐涛盯了他们一阵,没有计较,自己走到一旁秃露的板状树根坐下。他的圆脸瘦了很多,露出下颌棱角,五官因灰败的死气而显得阴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从前做徐家小少爷时那点藏在骄矜之下的小心思,全被捂得发霉发臭,什么时候将皮囊完全腐蚀,什么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徐涛背靠树干,阴鸷的眼神紧盯瓦顶方向的动静。
某处树冠轻微松动。
然而很快归于沉寂,成群的飞鸟从树冠里振翅飞走。林间仍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
徐涛的脊背却蓦地离开树干,警惕起来。
“有人逃跑!”
看守们被突如其来的沙哑声音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徐涛已经朝着一个方向离弦疾追。
鹤衣斋的百来个尼姑,平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手不沾血不见刀兵,到底有什么值得侯待昭亲至招揽的?徐涛奔过树林,枝叶掩映后的影子如暮日尾声,飞速晃过,轻盈不沾片叶。
“穿林海!”徐涛咬牙切齿。
若说有什么值得侯待昭重视的,唯有尼姑们在深山老林生活练就的独门轻功。鹤衣斋背靠悬崖,白马堡最初也没想到在悬崖下也要派人看守,直到昨天夜里崖壁上突然出现岩羊一般行走峭壁如履平地的数道身姿。
穿林海,崖生花,并有像雀鸟一样落在枝头却轻盈得不为任何人所发现的鹊踏枝。
“包抄!”
穿林海身法奇诡,无法追踪,只能扩大包围范围,徐涛立刻吩咐跟上来的众门徒,自己从后腰拔出一架小巧弩机。目标在准心里只留下一串残影。他举着弩机徒劳在林中搜索,突然被身后一道劲风扑到。
一双手第一时间掐住他手腕,试图夺下弩机。
“敌袭!”徐涛在被人将头摁进泥土之前嘶哑大吼,紧接着被一计肘击打碎了下巴,敌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大腿钢铁般卡住他的脖颈,瞬间陷入窒息。
门徒紧追树林中穿梭的影子,离徐涛已有段距离,从两翼逼向猎物。外围负责接应的也反应过来,包围圈逐渐缩小。
压制着徐涛的那人眼见同伴陷入危机,焦急大喊:“真慧!”
对面山坡高地上唰然出现一排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引弓待发。躲闪的鬼魅潜影在包围逼近下显露出身形,出现在弓箭手的射程之内——
山林骤然动摇起来。
仿佛远处有洪水滚雷袭来,大地颤动。山坡上的弓箭手东倒西歪,一轮黑日从他们身后升起。
那是一个超出认知的巨人,从天而降的一脚踏陷了山头,一往无前地冲散了围杀圈,山林树海都在巨人身前伏倒开道。
暮云之下黑色风暴席卷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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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里,佛龛之下香雾缭绕。
蒲团上侯待昭合十跪坐,微垂头颅,侧脸没有情绪。
外界的喧嚷被隔绝,一室阒寂里,老尼低声念诵,转动念珠。远处山头震动,念珠突兀地停顿。
“佛前跪香,尚携刀兵乎?”无明法师闭目冥想,突然问道。
侯待昭一动不动,后腰冰凉的断矛尖贴着皮肉。
“师太早日回心转意,可使鹤衣斋免去不必要的苦难。”
“诸法空相,诸行无常,鹤衣斋建于前朝,避世已有百余年,潜心修行不问世事,施主何必咄咄逼人。”
“外族入侵,家国战乱,同胞流离,这些对师太而言也是无常空相吗?”侯待昭睁开眼睛,“河北帅府两次征兵,却收获寥寥,大江南北的青壮男子都去了哪里?”
侯待昭站起来,抚平衣襟,宽袍广袖被佛香熏出氤氲的暖意,断矛撑住了他的脊背:“乾兴元年统计大小门派约柒万玖仟陆佰贰拾贰处,从武的男弟子有贰拾贰万零陆佰陆拾人,女弟子叁万肆仟零叁拾人。以上这些,连年免除劳役赋税,侵占农田以建庙观宗派,这是多大一笔数字,师太想过吗?”
“朝廷凑不到人马军粮供应河北战线,你们就是最好的贮备。”
房门打开,晚风一瞬吹散了禅室宁静安详的气氛。
侯待昭负手走出禅室,庭院里只有黑衣武士盘坐在廊下,两手交叠膝上,从指骨处延伸出两尺长的钢刃。
“斋里的比丘尼呢?”侯待昭问。
“佛堂,”黑衣武士言简意赅,“念经。”
“今天过后就不必再浪费时间了,”侯待昭说,“不能为我所用者,亦不可为他人所用。”
黑衣武士没有说话,低头握拳,钢刃指骨唰然擦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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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明灯三千,十一面观音金身熠熠生辉,持花手洒下慈悲之露。莲座前,弟子们跪坐蒲团,俯首诵经,首座沉着地敲击木鱼,奇迹般安定着惶惶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