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他很可怜,他在羞耻。
他们很好,我就没管。当时不懂,后来才明白那叫作自卑。我总是低人一等的。
四年级,他们走了。
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父亲偶尔会回来,带着各式各样、从不相同的人,有男有女,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又是哪一位,我对她的了解只有一个名字。
他们嬉笑、玩闹,做一些恶心的事情。
总是会把房子弄得很脏,很恶心。
他对我辞退了保姆的事情不置一词,只是塞给我一把纸币。
我说“好,谢谢爸爸”,他说“行行,自己安生待着,有事儿找你王叔,爸估计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说完他笑了,露出一口泛着黄的牙齿,不知道在幻想什么。
但是他又给我了很多钱。
我知道,我只要乖一点,就可以得到“钱”,这是生存需要的东西,我现在无法自己得到,但是我又需要它。
所以我要乖一点。
王叔是家里的管家,但是他其实不常来。
充其量,每天来确认一下自己的状况吧。
我辞退张姨那天,王叔匆匆赶来,张姨当时在往外走,口里骂骂咧咧。
他站在门口,我站在楼梯的几个台阶上,和他遥遥相望。
我记得我当时没有笑,也没什么表情。那时候很迷茫,又害怕,所以忘记了伪装。
我们对视了很久,他好像在害怕,随意问了我几句,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可能害怕我把他也辞退?或者是别的,无所谓。
总之自那之后,他很少来这里,只是每天来确认一下,定时找一些保洁阿姨。
人们都离开了,房子里只剩下我自己。
这很好,我很开心。
四年级的家长会,我没和任何人说,自己去参加了。
大人中间只有我一个小孩儿。老师问我:“莫余霏,爸爸妈妈有事吗?怎么没有跟老师说呀?”
我本来想摇头,但是老师接着说:“你先和别的小朋友去玩吧。”
我觉得很奇怪,问:“我如果出去了就没有人开会了呀?”
老师说:“没事的,老师之后会把重要的事情告诉你的家长的,你可以出去玩啦。”
老师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有奇怪的漩涡,那不是漩涡,但是我就像是被吸进去了一样,突然,我就明白了,转头看看大人们,他们都在看我,我确定了。
这个就是“同情”,我感受到了。
我其实对于被同情、不被同情没有感觉,但是我那时有点新奇,怪怪的心理支撑着我,我对老师扬起笑容,说:“不是哦,爸爸妈妈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特地交代了我让我帮帮他们,这是我光荣的任务哦,没做好的话我就不是厉害的小朋友了。”
老师定在原地,竟然忘记了眨眼,笨笨的。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好的,我们的莫同学真棒。”
我笑了。
第二次家长会,我撅着嘴说:“爸爸妈妈很忙,他们又要我自己来。”
这次大家都在同情我。
我依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想:噢,这个就是同情。
那一年,我好像明白了很多,但是又不是很清楚。
我开始尝试独自一整天窝在漆黑的角落、逃过无聊的课程和幼稚的小孩儿、在街角和乞丐相坐一天、在考试中名列前茅,下一次又全部写错,观察大家的反应……
我和书店的老板相谈甚欢,哪怕我才十岁,什么都不懂,而她已经三十岁了。
很感谢她,不然我可能会变成一个混不吝的人。
也许不会,总之很感谢她。
这就是我,莫余霏。
也没什么特别的,和人们唯一的差别就是:我提早发现了人类只是机器人这个事实。
你看啊,我只需要乖乖说几句话,父亲就会给我金钱。
只需要表现出他们认为的“可怜”,大家就会同情我,小孩子们就会觉得我奇怪,回家向父母学舌。于是更同情我。
我只要和路边绘画的人随便聊几句他们的作品,他们就会很高兴。
听老板吐槽她的丈夫,附和几声,她就会高兴,并且欢迎我下一次去。
世界就是这样的。
一切都有原因,父亲的虚荣心、老板的憋闷不满、流浪画家的怀才不遇……
可能这就是人吧。
不过我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他们是台上的演员,和其他角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让人奋进的虚荣心,没有自我感动的“爱着谁”,没有被迫“被谁爱着”,没有喜恶,没有牵挂。
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随时都可以离开的观众。
这是我和同龄人最大的差别,或者说是和所有人的差别。
我不需要谁,也不被谁需要。
老板那里,过了那个时期就能明白,任何人都可以代替我的位置,只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父亲、老师、同学,更无需多说。
……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
我不明白,更何况客观来讲,这只是一个客观发生的事实——我的父亲和母亲做了,母亲怀孕了,她经受了孕期的苦难,于是我来到了人间。
世界不会回答任何人的问题,它只是自顾自运行自己的轨迹,如同除了我之外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