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上元宫宴那晚, 谢临渊回寝宫的路上,一直在想郁卿站在灯下的神情。
  他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凭什么她一副委屈模样。
  他破例开恩让她离宫, 是她三番两次磨磨蹭蹭,一会儿踩他衣角说走不动, 一会儿要看灯,险些逼他食言。若审问她的人换成大理寺少卿, 早就将她打得皮开肉绽当下招供。她居然敢得寸进尺对着他委屈。
  他就该让她在宫中看一晚上灯。
  第二日清晨, 谢临渊阴着脸,绕路走到建章门下。
  宫婢正踩着梯子收灯, 见天子忽然出现, 所有人都赶忙下来跪拜。
  谢临渊扫视了一圈,那盏锦鲤琉璃走马灯已经被收起来,放在架子上,格外刺眼。
  他指着它说烧了,片刻后又将人叫回来, 命柳承德拿灯赏去各家。
  柳承德回宫后, 有意无意说起薛夫人昨夜疲惫才睡醒。
  谢临渊淡淡嗯了声。
  这都日晒三竿头了才起, 她真是他见过最懒的人, 明明睡得很早,偏爱赖床到最后一刻。
  后面两日连着政务缠身,他命柳承德再召薛夫人进宫, 柳承德却委婉劝他:“陛下,宫中没有女眷相请,于礼教不合。”
  谢临渊顿了顿,放下手中笔,去了一趟太后的避尘堂。
  他出来时面无表情, 额发飘出来一丝,额角也划出一道血痕,深深擦进鬓发,似是被物件差点砸中太阳穴。
  柳承德早就习惯装看不见,低下头接过太后玺印,心道一声何苦,他只是暗示陛下不该单独请薛夫人,没想他竟为此去见太后。
  然而将薛夫人请来后,谢临渊只看了一眼,便叫人将他于庭前打得浑身是血。他俯视着这个冒牌货,淡淡道:“听过北凉王的下场么?”
  少年似是想到什么,浑身发颤,差点恐惧到吐出来,立即招供了薛廷逸与平恩侯。
  内侍传唤来二人。薛廷逸跪来阶下,脊梁挺得笔直:“陛下息怒,夫人宫宴后出京上香,疑遭歹人掳走,臣二人正在京畿道内暗寻。顾及夫人名声,寻来此少年作替身,作权宜之计而已!”
  一旁的平恩侯亦言之凿凿,为他作证。
  谢临渊的视线在两人间逡巡,忽然露出鄙夷神色:“卢颂安,你原说非易家女不娶,如今怎么有了断袖之癖?”
  此话一出,议政殿陷入诡异的寂静。
  平恩侯面色僵硬,薛廷逸目瞪神呆,一时二人谁也不看谁,氛围异常古怪。
  谢临渊没再说什么,指尖轻轻敲着案牍,片刻后忽然嗤笑:“薛夫人不是还躲在城南?薛郎怎骗朕出了京呢?”
  薛廷逸和平恩侯愕然发现,他们还是低估了天子,不过眨眼间他就推测到郁卿藏身之处。
  但城南多贫贱九流,除非天子终日无所事事,挨个辨别,想捞一个易了容的人,何其困难。
  日头一点点挪去,谢临渊似笑非笑看着二人。
  最后,薛廷逸实在扛不住压力,恨然道:“臣愿以死谢罪,只求陛下开恩!”
  谢临渊深深看他一眼。
  他起身走下金阶,缓缓道:“薛郎且听朕一言。朕的天下虽看上去稳固,实则外有蛮夷,内有六姓七望。朕今日收到奏表,黔中道南洪疫所及,以万万计。百姓易子相食,京都氏族却夜夜宴饮,欢庆不休。朕看中你为生民立命的壮志,让你协助少卿去户部彻查前朝亏银,是因为满朝勋贵都馋户部的银子,而朕要逼他们吐出来。大虞需要薛郎这般刚正不阿的清流。可薛郎你,就宁愿要一个女人,也舍得弃天下黎民于水深火热中?”
  谢临渊停在他面前,俯视着他:“你可以带她走,朕也可以再觅良才。但你出了京,路过每一个吃人饮血的百姓,都要记得,你本可以一己之力挽救他们性命,但你为一个女人放弃了。”
  薛廷逸在寥寥几句攻心之言下瞬间溃败,颤声道:“陛下何苦逼臣……”
  谢临渊冷笑,这就是郁卿眷爱的人,好像也没多爱郁卿。她眼光真是越来越差,现是建宁王,后是薛廷逸。建宁王好歹死也要留给她密令,如今她居然爱一个连前途都不敢为她付出的人。若薛郎坚持只要郁卿,他还会高看薛郎一眼,并立刻杀了他。
  “朕治你办事不利之罪,可有异议?”
  薛廷逸颓唐道:“臣无异议。”
  侍卫将薛郎带走后,平恩侯再也压抑不住心头怒火,上前劝谏:“陛下请三思,古有阎职为夺妻之恨,刺杀齐懿公。今薛郎身负天下寒门众望,夺妻或恐激起天下庶民沸怨。如今各氏族迫于君威,明面和睦,实际各怀鬼胎。陛下何苦为一女人将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令他们抓到把柄,显出丑恶嘴脸!天命陛下生为定国安邦,岂能为儿女私情牵肠挂肚,为一妇人失了人心!”
  他从未如此直言劝谏,说完,竟生出悔意。
  然半响,只听谢临渊淡淡道:“妇人?分明是仇人。”
  平恩侯差点哽住。
  谢临渊起身往外走。
  平恩侯跟上他,力劝道:“不论情仇爱恨,都不值得乱社稷江山!”
  谢临渊不耐停步。
  夕阳落进殿门,在金阶上划出明暗清晰的一条线,明处金灿,暗处幽沉。
  他站在明处,回首盯着平恩侯,赤红落日几欲燃起他衣上金龙,也将他身下影拉得斜长,通达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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