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而今他高坐金台上,隔着重重铜灯烛火,眼睁睁看着她为另一个人哭。他几次想出声喝止,命令郁卿不要再问了。但开口前又咽回去。
  他忍了又忍,郁卿问完的一瞬间,他顿感解脱,仿佛从凌迟台上走过了一遍,抬起眼,恍然发觉奏折已经皱得不像样,赶快将它塞进衣袖中。
  谢临渊心想,这是最后一次。若有下次,他定会失控杀了薛郎。
  他做了这么多,忍到了极点,只为让郁卿得知薛郎消息。这次她该懂事了。
  然而,即便他做了如此多,却没能换来哪怕她笑一下,她只用一种看仇人的目光盯着他,逼他要么放要么杀,还以恩义胁迫他。
  一股浓烈的背叛感涌上心头,谢临渊随即清醒过来,眼中冷彻。
  他是大虞天子,绝不能受任何一个人胁迫至此。倘使她在他的放纵下生了忤逆之心,若被人挑唆几句,迟早敢拿刀尖对他的心脏。
  他必须让她清楚,谁才是真正掌控她的人。他一句话就能让她升入云端,也能坠入泥里。她必须只听从他一人,只讨好他一人……
  郁卿气愤不已,脸涨得通红。
  二人站在树下,她屡次要走,谢临渊就是沉默着不让,不出声也不做别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挣扎了两下,几乎纹丝不动,便侧过脸去,看着肩头的落叶,呼出一口气:“陛下到底想怎样,就把我困在树上一整晚?”
  谢临渊的视线若有若无,压抑着看不透的情绪,粘在郁卿的脸上,片刻后似想到什么,又别开了。
  忽然,他低声道:“平恩侯让你讨好朕,你就如此厌烦,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他以余光留意着郁卿的一举一动,忽然看见她眸光微闪。
  谢临渊敏锐地察觉到蹊跷,这种预感伴随他从最不受宠的皇子,一路走到九五至尊。
  谢临渊宁可错杀,从不放过,扬眉道:“平恩侯?”
  他骤然的迫近让郁卿僵在原地,呼吸急促几分,这幅模样更昭示了其中猫腻。
  谢临渊几乎顷刻间就推出五成真相,眯起眼道:“他叫你做什么?他是不是暗中给你比了手势?”
  郁卿被说中,禁不住攥紧裙摆。
  谢临渊勃然大怒:“他脑袋不想要了!竟敢在朕眼皮底下威胁你!”
  郁卿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不言,她清楚平恩侯为何出此下策。若她自尽,易听雪只会痛苦万分,但能留得一命,平恩侯能保她继续在朝为官,谢临渊也能继续做大虞天子。
  牺牲她一个,的确能最快最容易,让这场闹剧平复。
  但凭什么都要牺牲她?
  她偏不自尽!
  谢临渊气得扶额,指尖在额间轻点,似乎在酝酿着阴谋诡计。片刻后,忽然抬眼上下打量着她,冷笑道:“果然如此,郁卿,你还真是本性难移,七年前就这般,如今还是这般。七年了,你就从没信过朕一次!先是建宁王,后是平恩侯……你迟早要生出反心。”
  他抬起郁卿的脸,让她直视他的眼睛:“朕跟你说最后一遍,你若敢再背叛朕一次,你就永远留在宜春苑。无论谁对你说了什么,你只需信朕的!”
  争吵仿佛又绕回了原点,郁卿猛地推开他,仰头道:“我就是信他,百倍胜过信你!这个世界上我最不信的人就是你!你倒是说说,你做过什么事,让我能信你了?你动不动就罚我拽我踹我,除了骗我就是骗我,就连你的名字都骗!”
  谢临渊面色极为难看,双唇紧抿,似要硬撑着说些高低贵贱冠冕堂皇的话,最后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他的视线飞速扫过她粗糙的下院衣衫,鞋边的泥尘,带着皂角味的衣襟,凌乱的碎发,却唯独不看她的眼睛。
  他忽然意识到,重逢以来,郁卿从未怨过,他骗她是林渊。
  今日是第一次。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含恨一字一顿道:“那你凭什么不怨我骗你是林渊。”
  她凭什么不狠狠指责他,纠缠他,要他负责,以糟糠之妻为由要挟他做皇后,就像当年她向建宁王索取皇后之位?
  郁卿疑心他说顺嘴了,谢临渊本意应该是“你凭什么怨我”。
  她刚要开口骂他,却听谢临渊又重复了一遍,更明晰,恨意也更深:“那你凭什么不怨我骗你!”
  郁卿听清后,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凝视着谢临渊。
  有一瞬间她也摸不着头脑,但忽然明白,其实是谢临渊自己怨恨林渊。
  凭什么不怨他?
  那日在玉江园长廊后,她望着林间鸟雀,其实思考这个问题。若年少的她得知林渊为皇位欺骗她,抛弃她,会作何想?
  “若你移情别恋我当然怨你。”郁卿仰天深吸一口气,叹道,“可你终究也不是为了女人骗我。你要实现你心中夙愿,到更远大的地方,去做更伟大的事,才无法与一个卑贱姬妾在一起。我固然遗憾,但我会衷心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她稀松平常的话语落下,谢临渊脸色逐渐苍白,无法想象她会这样想,也无法理解为何她能如此轻易地原谅。视线对上她明澈静如秋湖的眼睛时,他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好似被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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