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她一路走到千步廊墙下的无人处,褪下那层宫婢衣衫,又露出一身舞姬衣裳。取出宜春苑的腰牌,在风雨交加的帝后大婚夜里,一路行到宜春苑门口,并未受到太多盘问。
  司娘子已等候多时,看到郁卿就骂怎么这么晚。
  她匆匆忙忙拉着郁卿,一起跳进一驾装满乐人的马车里。车最后停在汝南王府的前院,司娘子又拽着她东躲西藏,悄悄跳进另一驾胡商马车里。
  司娘子上车,就和一个尖角高帽,夹衣皮袍的胡商拥抱在一起。
  马车摇晃。
  郁卿手执烛台,静静看着他们互诉衷肠。
  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车赶在宵禁前,驶离了京都。
  “回他家乡,谁管我是不是贱籍。”司娘子笑道,“你呢,你去哪儿?”
  郁卿想了想:“靠近北凉的边关吧。”
  中原姓名唤作何妥的胡商劝道:“北凉与大虞即将开战,不如来我们大食,同样也能助你摆脱这里。”
  郁卿道:“去大食,必定会路过石城镇,我怕寻我的人在那里设置关卡,反而去北凉边关更安全。”
  况且她听不懂大食话,何妥也并非全然可信。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大食,反而更被动。
  何妥点头:“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么我们出了京畿道就得分开。郁娘子,多谢你送我们的礼物,保重。”
  郁卿时常拿承香殿中的珍奇摆件,玉器花簪送给司娘子,让她能换钱的换钱,不能的就带去大食再换钱。
  出来后,司娘子随便给了她一些金银铜钱,远远不及郁卿给司娘子的。但她能带她出来,已是千金不换的交情了。
  车行了一夜,何妥睡了。
  郁卿和司娘子却醒了,从马车里出来,围着何妥留下的篝火堆。
  她低声问司娘子:“你信他吗?”
  司娘子趴在毛毯上,古怪地瞪她一眼:“我不过是厌烦了年少做舞姬,老来嫁商人的命,既然都是商人,为何不选个特别的?我还没见过沙海呢。”
  沙海虽新奇,看多了也会厌倦,一如世上所有景色。只有家才百看不厌。
  郁卿望着渐渐熄灭的篝火堆:“万一他有天背叛你,抛弃你,你该如何是好?”
  司娘子哈哈大笑:“你太悲观了!人生啊,不过是一响贪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好了。”
  郁卿想,她和司娘子的确有区别,但听见这句话,她心情却舒畅了一些。
  东方天空,渐渐泛白,鸟鸣声响起。
  司娘子好奇道:“你呢?你连天子都不要,你是不是有个特别钟情的人?是那个薛郎吗?”
  郁卿摇头。
  她换上一身粗布衣衫,剃掉半截眉毛,剪掉睫毛,在脸上涂满了草汁。
  司娘子一瞧,哈哈大笑:“你下手也太狠了,这模样真丑。”
  郁卿笑嘻嘻照着铜镜,忽然怔在原地。
  这幅模样太熟悉了。
  那年她还不到十五岁。
  不到十五岁的郁卿,还在每天上课打瞌睡,晚上回家偷偷看小说。最烦恼的事是教室空调不制冷,零花钱不够多,妈妈不让喝奶茶。
  只是一夕之内,她就变成了建宁王府的舞姬,坐在被送去侯府的车上。有天夜里睡觉,脚腕上忽然搭来一个侍卫的手。
  郁卿吓得跑了,徒手爬过山岭,浑身脏污,啃过树皮,喝过雨水。
  乞讨过,钱被抢走,差点被野狗咬死。
  信过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娘,在她即将饿死时,给她一个包子,然后差点被卖进勾栏院。
  她一路跑,从漂亮的少女,跑成一个战战兢兢,满头杂草,瘦骨嶙峋的猴子。她几次想过要死,但最终还是不敢下手。
  那时建宁王的势力遍布天下,郁卿在随州城门口看见自己的画像。
  建宁王在找她。
  找到后,要将她丢进军营里当营妓。
  郁卿缩在破庙崩溃大哭,每天都在祈求,上天派一个人来杀了建宁王。
  她以为这就是所有恐怖的事,然后冬天来了。
  将林渊带回家那晚,下起了暴雪。
  床上不断传来咳嗽声,郁卿仰着头,呆呆望着漏风的窗户。
  她手脚都生了冻疮,因为没有水洗浴,浑身上下脏兮兮,像只灰扑扑的老鼠。三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她站都站不直。
  郁卿渐渐感受不到冻得麻木的手脚,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发起了高烧。屋子里又黑又冷,最近的医馆离家一个时辰。她没有药,没有水,没有吃的,更没有爸爸妈妈照顾。
  郁卿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抱紧双膝哭泣。
  床上那人的咳嗽声忽然停住了,哑声问她:“哭什么?”
  郁卿吸着鼻子:“我要死了。”
  “拿了三贯钱还想死?”
  郁卿大声反驳:“你不懂!”
  窗外冬风呼啸,他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缓缓用双手撑起上半身,面向地上缩成一团的她:“起来。”
  郁卿涕泗横流:“你别管我了,你让我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死了就能解脱了……”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他,忽然将郁卿一把拽住:“起来!我都没死,你凭什么说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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