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平恩侯凝望她许久,过往习得的一切阅历世故都在脑海中叫嚣着,现在立刻打晕她,阻止她做出不可挽留之事。
  但他最终还是披上了外袍,对她说:“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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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命人清理了议政殿,让它恢复原本的模样。那太元殿中的纱帘也被摘掉了,如今是两个打扇的宫婢。
  不日就连玉屏风都撤去,群臣无事不可直面天颜,就算有近臣瞧见他病容,也只劝他多休息。
  他日日歇在寝宫,再也没有去过承香殿。长安宫中一切渐渐恢复秩序井然,他好像更为勤政,如今就连一点小事都要过问。秋猎时汝南王邀他去北苑,见他不发一言,亲自射死了数只野鹿,皆一箭破喉,好似在发泄心中戾气。
  自北苑回来后,他忽然感觉甘露殿也有些逼仄,遂命人重新撤换布置。可问题真的出在殿中陈设上?谢临渊环顾四方,仍不明白这种窒息感从何而来。
  他好像忘了,从前有段时日,他嫌东宫陈设太拥挤,命人将所有华贵雍容陈设,象征着天家威仪的无用之物,通通丢了出去,唯剩一案一笔一砚一玺,和满殿烛火。这种规矩延续到了议政殿的陈设上。
  但他少时并非如此,反而更喜欢那些显赫玩物填充他的殿宇。究竟何时又为何变了,他也记不清。
  他似要与这种虚无的窒息感对抗较劲,故意将甘露殿摆得列鼎重裀模样,处处异宝奇珍。然后他犹豫地伸出手,去寻找一个东西,他总觉得缺了一个什么,有时是一只酒瓶,或者一只笔,但还是不够。
  御医给他开的汤剂中混了大量安神的药材,如今就连日程也不再混乱,依然是朝会听政,批阅奏折。他一切如常,绝无大碍。或许她的确掌控了一些东西,但那又如何?依然无法撼动他高居金銮。就算她死了也不会撼动,她又不是没死过,她只是跑了。陈克已查到她途径了太原府,待他将她抓回来,数罪并罚。
  只是迷药的后劲太大,他近日又患上咳血之症,御医慌张来施针开药,这些人惧怕掉脑袋,眼里总一副他病入膏肓的模样。
  柳承德进殿禀告薛廷逸平恩侯觐见。谢临渊的笔尖顿住,立刻准了。
  二人进来后,薛廷逸就跪在阶下问:“敢问陛下可有郁娘子下落了?”
  谢临渊十分不耐:“干卿底事。”
  “微臣与郁娘子虽已和离,好歹也做过四年夫妻,她生死不明,微臣挂念乃人之常情。”
  她说完,一旁的平恩侯已脸色煞白,这些话字字踩在陛下痛处,不立刻拔剑斩她,已是心情好了。
  然而谢临渊只是沉着脸道:“你有话快说。”
  薛廷逸沉默片刻道:“微臣并无郁娘子消息……”
  天子的神情骤然骇人,甚至还显出一些被愚弄的愤怒。
  “……只是想起一些关于郁娘子的往事,想与陛下说。”
  “接着说。”谢临渊取了本奏折来看,似是她的事不值得单独抽出时间来听。
  “微臣与郁娘子相识于建宁王府。那时逃离蒲州的马车上,她对微臣说,她宁死也不愿做建宁王的贵妃,因为她已私定了终身。她怕建宁王通天手眼,害她的郎君,才一直虚与委蛇。她还说她被抓回去时,绝望得想自我了断,但想到她的郎君还在等她,就忽然生出无限勇气,决心要逃命。后来她逃出建宁王府,与微臣结伴回白山镇时,臣问她,何时准备婚事?她说他还没提,可她心中已经认定是他了,这话绝不能与外人讲,她也怕被世人骂不知羞,倒贴货。可承认真心想在一起,就是卑微低贱么?”
  易听雪说到此处,不动声色抬眼看去。
  那奏折已经落在案上,天子的手僵硬地垂着,维持着拿取奏折的姿势。
  她不敢直视天子的脸,也看不见他神情,唯有冷淡不带情绪的嗓音传来:“你在向她求情?”
  易听雪道:“是。臣一直认为,郁娘子看似坚强,实际却是个很脆弱的人,她需要有人真心待她,从前是她的父母,后来是他的郎君,再后来是微臣和刘大夫。如今她失去了所有人,或许还恐惧陛下迁怒,不敢与任何人来往,微臣难以想象,她究竟能走到什么时候。”
  那嗓音更淡了:“她行刺朕在先,你却凭空指责朕欲逼死她?”
  易听雪垂首道:“陛下夺臣妻入宫在先。”
  谢临渊冷笑:“是她背叛朕在先。”
  “她从未背叛过陛下!”易听雪忽然扬声道,“就算当年那么多误会,她也没想过背叛!”
  谢临渊猛地起身,怒斥:“薛廷逸,别以为朕真不敢杀你!她还没去江都就认得你了,刚离开朕就嫁给你,还敢说不是背叛!出去!”
  他说完转身欲走,薛廷逸的嗓音忽然变得古怪而尖细,令他浑身不适。
  “陛下,微臣是在建宁王后宅认识了郁娘子。”
  谢临渊深深皱起眉,本想怒斥薛廷逸不知羞耻,将做男宠之事扯到金銮殿上,却听一阵束带抽解之声。
  他一扭头,愕然怔在原地。
  大理寺丞,新科状元郎薛廷逸,扯下七品朝服绣金绿袍,露出青青罗裙,藕丝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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