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到初秋,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薛廷逸觐见,带来三封泛黄的旧信。说是郁娘子在白山镇时,为了寻林渊,曾经给江都林府寄出好几份信,但因找不到林渊此人,被一个好心的门房退了回来。
白山镇医馆的刘大夫一直细心保管着这些信,怕郁卿睹物伤心,从没让她知道。但他近日从石城来京都看咳症,知晓林渊曾是陛下化名,便让薛廷逸将这几封信转交给陛下。
陛下拆开看完后,一言不发,僵坐在龙椅上直到夜里。
柳承德进殿来提醒他安寝。陛下微微颔首,起身往外走。此时还瞧不出大碍。然而没走到殿门口,就在前殿门边的第三盏连枝灯旁,他突然攥住心口,吐出一大片血,洒上金阶,像一丛血梅。
柳承德吓得两股战战。
接着情况就完全失控了,陛下不顾众人阻拦,立刻备马出京,谁挡道就拔龙纹剑当场砍死。他那大月氏进贡的汗血马何人能拦住。还是陈克听完后,立刻去带了薛廷逸来,抄小路翻密道,守在出京的官道上。
一场秋雨一场凉,明月高悬,寒风滚滚。
薛廷逸望着拔剑纵马而来的谢临渊,只抱拳俯首喊了一句话:“陛下答应再不会去纠缠她!”
谢临渊猛然勒马,马蹄几乎就要踏中易听雪的身躯。但她无畏地喘着气,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道:
“卿妹说过……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陛下了!请陛下信守承诺!”
夹道杨树的落叶被夜风席卷。
谢临渊立在原地,好似风中怒浪被冻结。
他一动不动看着薛廷逸,天地间唯剩永恒的静默,月光洒下来,落在他握缰绳的手臂上,好似布满白霜。
谢临渊深深地垂下了头,这条弯弯曲曲的路被崇山峻岭挡住,可真正挡住他的远非山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若毫无顾忌地走到她身边,只会换来她惊惧质疑,再也不信他所言,再次毅然决然地离开,跑得更远,让他得知她近况的间隔漫长出不知多少倍。
他终究还是调转马头回去了。禁军们姗姗来迟,围在他身侧,好似一圈鲜红的城墙。
重回议政殿,他坐在案前,盯着另一侧的空案和博古架。仿佛那里有某道影子,正不断折磨着他的心脏,几乎是一种躯体上的尖锐抽痛,阻碍他行走,让他吸气时都难以深入。
谢临渊遂意识到,这只是她彻底离开他的第一个秋天。往后的岁月里,还有不知多少秋,明月还要升落多少次,才能结束这一生。
从那日起,摆在承香殿的膳食不动一筷,御医一日三次送药来,也无法挽救陛下日渐消瘦的身形。
杜航尝试提高潞州线人送信的频次,让人一日写两封过来,随便写什么都好,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行。此举倒是有点作用,但不多。这样一日日下,终于有一封十万火急的线报送来他桌前,写着郁卿急病卧床不醒已有一日。
这天陛下的身体突然就好了。他立刻处理完政事,宣布罢朝五日,点人备马出宫。陈克来劝,陛下只冷声道:“她都要死了!朕避着她视线不就行了?”
说完就动身了。
他昼夜不眠,去潞州五日的路程被生生缩短到两日,到潞州城中时,正是傍晚。
家家户户炊烟升起,郁卿背着一箩筐山里采的野蘑菇,左手提着一只叶娘子送的鸡,右手拎着一串乡人送的腊肠,哼着小调回到小院里。她这几天玩得可开心,与叶娘子们到处挖菌子,下小溪捞虾,爬树摘梨打桂花。
郁卿去厨房炖了鸡汤,坐在院中清理野山菌,有些被虫蛀过的就扔了。
院中燃了一堆火,她架起小锅来,丢入蘑菇,顺便掰了几片菘菜和一把面进去。鸡汤咕嘟腾起热气,她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山菌,烫得直哈气。
郁卿起身去屋中拿干净帕巾,一开门,黑影忽然闪过,吓她一跳。
她捂着心口,左右张望,分明没有人。屋中陈设也未变,只是窗扉被风莫名吹开了小小一道缝。
她没关窗户吗?
郁卿走过去扣好窗,接着她似乎感受到什么,像嗅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直觉催促她缓缓抬起头。
这间简陋的小屋,根本没有遮蔽之处,因而一览无余。
房梁上,正坐着谢临渊。
“……”
她是不是吃野山菌吃出幻觉了。
怎么当朝天子上她房梁了!
似没想到她会抬头,谢临渊一脸僵硬望着她。
郁卿几乎想扶额叹息,全天下都是谢临渊的,哪儿不能去?以前他还半夜敲她的窗,潜进牧府与她夜夜私会呢。他什么事干不出来?
但方才他分明想躲的。
只不过她眼睛比较尖,直觉比较准罢了。
郁卿陷入沉思。其实她从来不信谢临渊能彻底远离她,所以才把话说得那么狠,就怕他又得寸进尺。
只要谢临渊不来打扰她生活,被他看两眼,得知几个消息也不打紧。
这次去山里玩,她也想通了。刘大夫比谢临渊更重要。他和易听雪都是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之一。她不能因噎废食,被担忧绊住脚步,最后留下一生遗憾。
若谢临渊还想继续纠缠,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