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郁卿皱眉催促道:“你一八尺大汉掉什么金豆子,算了也别坐车了,我会骑马,咱们跑过去。”
  杜航只好去卸了两匹马来。待他再进车厢时,郁卿已经换了一身方便骑行的衣裳,果真是红的,发间还插着红艳艳的石榴簪。
  有杜航开路,二人一路纵马,骑到了宫内。
  天刚明时,苍穹泛白,鸟儿栖息在寒枝。今日的长安宫格外冷寂,宫人们走路都像弯着腰。郁卿下马仰头看向宏伟的宫阙,她从没认真看过它们。
  甘露殿门窗紧闭,里里外外被禁军围得密不透风。
  郁卿还没走上玉阶,就被陈克拦住。左右禁卫横刀相向,寒光刺目,刀尖直指郁卿。
  “郁娘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陈克眼中含着愠怒。
  杜航刚要说什么,郁卿拦住他,走上前行礼道:“陈左卫,请让我见陛下一面。”
  陈克愤然拔刀:“你恃宠放走牧放云,你有何颜面见陛下!你有何颜面再回宫!”
  刀锋几乎架在她脖颈上,郁卿毫不怀疑他会砍下来。她不想和陈克理论,他素来是谢临渊最忠诚的侍卫,事事都向着谢临渊。
  “敢问陛下是死是活?”郁卿攥紧袖口。
  陈克面色沉痛:“杜航,带她出宫,否则将郁娘子按刺王杀驾罪就地处死!”
  “我只想知道陛下到底是死是活!”
  “杜航!”
  杜航迫不得已站出来:“郁娘子,再不走就只有一死了!”
  郁卿停在宫阶前,茫然若有所失。
  晨风吹开眼前散乱的碎发,她回望出宫的路,那一条宫道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直通向蓬莱东山,就此远离世俗,断绝红尘,保全此身。
  谢临渊曾和她讲,长安宫宫道两旁视野开阔是为防刺客。但郁卿不喜欢,这让整座宫阙格外广阔寂寥,从这端走到那段,好似需要天荒地老的时间。
  而他们在芦草村的院子,窄窄的,小小的,贴着绉花窗纸,窗前他的书案离床只有三步。秋天,她采了白芦花回家,坐在床边塞被褥,一个转身就碰到彼此的手。许下承诺时,无论声音多小,也能听得见。
  走出那间小院后,他们就再也不理解彼此说出的话。他提到大小朝会和从不间断的听政,郁卿觉得那实在太累,不明白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承担国君职责。她蹲在地上抓鸟,他指责她无视宫规,赶她去学祭天大典的礼仪。
  他们如此不相配,大难临头却要为对方死。
  或许早在相遇时,她与林渊的命运就牢牢绑在了一起了,没有彼此,谁都难活过那个冬天。往后活过的每一天,都垒筑在那一刻之上,是赚到的余生。
  郁卿双腿发颤,向前一步,迎着刀锋道:“陈左卫,若陛下已驾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请你现在砍了我的脑袋吧。若陛下有一息尚在,请让我再见他一面,只要他还能听见我说话,我会想办法帮他活下去。”
  陈克怔在原地,狐疑道:“郁娘子,你这是在求死吗?”
  郁卿垂着眼,不言。
  陈克深吸一口气:“将牧放云同党拿下!就地处死!”
  十几个禁宫侍卫抽出直刀,大步走来。
  郁卿闭眼缩着脖颈,浑身抖若筛糠。这一瞬漫长得像一整年。可是万一呢?万一谢临渊还活着,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得赌。赌错了也没关系,听说死是一件很快的事,说不定死了就能回家了。从十五岁的床上翻起身,慌乱中拿着豆浆冲去学校,希望她还能记得老师讲过的知识点。
  就在此时,陈克持刀一扬,侍卫们顿在原地。
  郁卿若有所感,睁开眼睛。
  晨光之下,陈克正一脸复杂看着她。
  他缓缓道:“给郁娘子开殿门。”
  郁卿的手一抖,望向陈克。
  陈克严厉道:“还不快走。”
  郁卿扭头跑上白玉阶,冲进殿里。
  浓重的苦药气扑面而来,重重床幔低垂,众侍脸上都有一种吊丧般的紧张。太常寺太医署张御医见郁卿进来,连忙道:“郁娘子请净手更衣慢行。”
  郁卿按他的话做了,又问起陛下是否没了脉搏。张御医称是,陛下昨夜病重垂危,他当即与太医署众人商议,行针吊命,又佐以两贴猛药,才得以摧活心脉。但陛下伤势依然不见好转,如今只是饮鸩止渴罢了。
  郁卿望着那重重垂幔锦纱后,模模糊糊的身影:“我能看一眼陛下么?”
  “请。”
  张御医似乎很吃力地掀起第一重帘,像掀开一张缟素的丧布。
  郁卿顺着那笔直的砖花往前走,脚跟都落不到地上。
  在避风又避光,隔绝一切的内帐中,烛光暗淡,憔悴得像一缕游魂。
  张御医正在耳畔解释他施针的原理,郁卿佯装听懂,但心不在焉,控制不住地跑神。他手中长长短短的金针,比缝纫针细多了。
  站在最后一道床纱前,郁卿眼前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画面,说不定她掀开帘,谢临渊唇边正挂着笑意,睁着他漆黑的眼,嘲讽地望着她。
  当郁卿真正掀开帘,她看见谢临渊并不是笑着的。他无声躺在那里,安静而肃穆,伤口裹着白纱,虎口心侧都扎着金针。他的脸苍白得可怕,下颌与脖颈上的青脉明晰,双唇毫无血色。周遭有一股浓郁的药味,夹杂着丝丝缕缕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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