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百姓 第169节
“那你准备把我安置到哪?”春妮看了一眼常文远:“你们这里的人都在地保那登记过吧?没头没脑地来个生面孔,你觉得把我藏到哪合适?”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半点没难倒涂铁柱,他笑得很笃定:“考我?我还真不怕你考,你既然这么着急,那我就先带你去认个门。常兄弟,我知道你不放心,要不你也来看看吧。”
常文远看了看表:“不了,我还有事,这就回城去了。你——”他看向春妮。
春妮明白他想说什么:“你放心吧,我就在这安安稳稳待着,保准什么麻烦也不给你惹。你在城里也要一切小心。”
常文远点点头,他最后看一眼涂铁柱,走下了船。
涂铁柱半点没有当电灯泡的自觉,他硬杵在旁边等两人话别,随后跳下货船,顺便帮春妮扛起两卷行李,跨起长腿大步流星在前边带路。
他去的人家离货船的停靠处不远,出了芦苇荡子,往烟火升起的方向,直走不到两百米,涂铁柱在一处门漆黑漆,屋檐盖着青瓦的人家前站住。
这户人家的大门虚掩,涂铁柱侧身拱开门扉,跟回自己家一样,回头向春妮招手:“进来吧。”
这户人家老少此时都聚在堂屋吃早饭,屋里唯一的八仙桌上搁了个脸盆大的簸箕,簸箕里的黄面馒头堆得冒了尖。簸箕旁边,是一盆稀粥,一碟腌鱼和一碟红艳艳的腐乳。
这样的早饭,就算在海城小户人家,也是相当拿得出手了。
涂铁柱进门随手丢下铺盖卷,也不跟人打招呼,找了个空位坐上,抓起馒头就咬,还给春妮塞了一个:“正好,趁热吃。”
从涂铁柱进门开始,屋里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整个屋里静得只有涂铁柱大口大口的嚼咽声。
还是主位上的男主人觑着涂铁柱脸色问了句:“涂大当家,这位姑娘她这是?”
“哦,她是我的一个妹妹。吃完饭叫你婆娘收拾收拾,我妹妹在你家住几天。”
“哦哦,住几天好,住几天好。”他讪讪笑着,不吱声了。
坐他旁边的挽髻女人全程阴着脸,忽地拍了筷子站起来。
男主人冲她吹胡子瞪眼:“你干啥去?”
女人踮着小脚走得飞快,嘴皮子利索极了:“收拾房子不要人?玉妮儿珍妮儿都跟我来,还吃什么吃,一天天往里造粮食,也不见有个子儿回来,饿死鬼投胎啊你。”
“嘿,这死女人,你给我站住,咋跟你男人说话?”男人也拍了筷子追出去。
一桌子没一会儿走得不剩一个人,只剩涂铁柱端着粥喝得稀里胡噜。
完了一抹嘴,见春妮瞅着自己,馒头一口没动,催她道:“吃啊,你看着我干什么?”
春妮闷声闷气:“吃什么吃,没看人不欢迎我?我吃萝卜吃糠也不吃气。”
“你这是,不乐意在这住?”
春妮没吱声,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涂铁柱拐她一肘子:“你傻啊,没看见村里村外,就数刘保长家条件最好?你不在他家吃白面馒头,难不成真让我带你去别人家真吃糠面饼子?”
涂铁柱说了一大串,春妮都没在意,唯独听见“刘保长”这三个字,惊得差点跳起来:“你说这是谁家?他家是保长?给倭国人干活的保长?”
“嗯,就是保长。”涂铁柱一副她少见多怪的神气:“保长咋了?没看他怎么巴结我的?族心吧,你住他家不止不会有事,他还保准给你伺候得好好的,不能让你受到点委屈。”
见他说得笃定,春妮半信半疑:“真的?”
“我能在这事上开玩笑骗你?”涂铁柱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放一百个心吧,自打前几天十里外的堡楼里,有几个倭国人当了逃兵,那些人跑之后,倭国要战败的消息早就传开了。这些人以前仗着倭国人的势欺压乡里,横行霸道,现在知道倭国人要走,可不慌个半死?你看他现在对我赔这么些笑脸,不就打着往后过不下去,指望我护着他的主意吗?咱们不趁现在占他家便宜,等往后政府回来了,把他家财产都拿去充了公,可就没咱这一份了。”
汉奸的便宜不占白不占,这下不用涂铁柱再劝,春妮自己提起包袱,也不要刘保长家的人帮忙,麻溜去到后院找到个敞亮的空房子搬了进去。
刘保长家不像以前春妮家乡的王地主家,大院子套小院子,外头还建了高高的堡楼,不熟的人进去转两圈就晕。他们家就前院一个两层的门楼,后院一排泥坯房子,看上去跟他“村中第一富”“汉奸狗腿子”的地位实在不相称。
春妮挑的这间房子左边住着佣人王妈一家,右边住的也不知道是主人家的什么人,整天闷在房里不露面,连饭都是王妈做好之后给她端进去的。有太阳时,春妮会看到一个梳着发髻的年轻姑娘靠坐在窗口,呆呆地往外头望。
春妮没花心思打听刘保长家的那点事,在大城市打拼多年后,乍然过回乡居生活,她很是新鲜了两天。每天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村里闲逛。
这座小村庄离海近,却又不临海,海水盐卤顺着潮汐被浸润进土地中,大片大片泛着黄白色,十分贫瘠,田里种了些高粱,长得也稀稀拉拉的看着就没精神。春妮眼中所见,整个村子只有刘保长一家人穿的衣服没有带补丁。
村庄地处荒僻,很少来外人。春妮刚来的那几天,因为天天在刘保长家出入,村里人远远看见她就躲。她在村口给老人送了两回糕饼,慢慢才有人跟她搭话。
“姑娘,你咋住到刘保长家去啦?他家可不是好人。”有村妇好奇地问她。
春妮笑:“我们有点亲戚关系。大婶,他家是怎么了?”
村妇撇嘴:“他家啊,那缺大德了。为了巴结倭国人当保长,把弟弟留下来的侄女送给倭国人糟蹋。你住他家可要小心些,别以为是亲戚就没事,保不齐你啥时候给他害了,莫怪嬢嬢没跟你说。”
春妮想起每天在窗前伸脑
袋的姑娘,问:“那些倭国人害了别人姑娘,也没个什么说法?”
“能有个啥说法?那些倭国穷酸货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每回下乡,只要看见是个女人,管他老的少的,全往高粱地里拽,我们村的——”村妇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不说这些了。你要记得,你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一定要躲那些人躲远些。别憨乎乎的叫人暗害了,知道不?”
春妮“哦哦”连声,又问村妇:“那倭国人害了别人姑娘不就是白害了?咋刘保长家不一样?”
“他家不要脸呗。洋花长得漂亮,有一回一个倭国官下乡看见洋花,当时给她扛回碉楼里去了。事后我们当家的被刘保长拉去,说要去碉楼找倭国人讨个理。我们还当他总算做了回人,哪晓得进了碉楼,刘保长不晓得跟那些人说了啥,洋花没要出来,自己倒弄了个官当,从此不管他侄女的死活啦。”
“洋花没要出来?那住他家那个梳发髻的姑娘是谁?”
“什么梳发髻的姑娘?我上回去他家串门子,没看见这个人啊。你等等,我去找人寻问寻问。”
说完,村妇一脸兴奋地往村子里跑:“刘二伯娘,你晓得不?保长家来了个姑娘?”
春妮:“……”
第225章 225 土地
刘家村地贫民穷, 乡民们碗里一年到头见不着点油星儿也有好处。据几个跟春妮搭话的婶子说,离村子最近的碉堡有小二十里地,因本村没有乡贤出头筹资, 到刘家村的几乎没什么好路。倭国人就刚来的二三年来得勤些, 翻过两回车,后来就只有几个伪军下乡走几回。
但能当伪军的又有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他们不一定人人都干,但所有人中,贪馋懒拙少说四样占了二三样,倭国人再一撂手不管,他们更是懒鸟不搭窝——得过且过。
而今倭国面临战败, 听说碉楼里人心惶惶,上边人截留军饷到处搞钱, 下边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找出路。有些倭国士兵领不到兵饷饿肚子,见到本地人春耕种粮,还有偷偷来给他们种地,但求一口粮食活命的。
前头几年倭国人凶神恶煞的名声算是被他们败了个干净, 就连刘家村这等地僻的小庄子也敢对据说偷偷被倭国军官送回来的洋花指指点点看洋相。
春妮东家串西家,听来不少虚虚实实的传闻。也不禁感叹, 原来兵书上所谓的兵败如山倒,是这个模样。而今乡民们最感兴趣的话题便是,等政府军回来后, 该怎么处置那些倭国人。无一例外都说要杀头,还要排成排推到刑场上, 一刀斩下泼天红彩,叫乡亲们来看个精神。看完杀头洗完地,就着场子演三天大戏……
刘保长如今彻底失去威信, 家里这两天勤来不少说要借针借线,借油……倒没人敢开口借吃的,只是婆婆娘娘来往不少人。刘保长媳妇懒得接待,一律都丢给王妈叫她应付。
春妮蹭在边上,几方言语对峙,倒把这件惨事的始末弄了个清白。
按王妈的说法,洋花的事确实是意外而生。刘保长家在抗战前就是刘家村的首富,族长之家,他当不当保长,也是刘家村的实际话事人。当年倭国军官来刘家村刮地皮,在刘保长家歇脚的当头,撞见从未婚夫家回家的洋花。洋花在伯伯家长大,并不短她吃喝,一张小脸长得白净柔圆,一下子叫那倭国军官看中,扛回了碉楼。
刘保长带着乡人们去要侄女,不想那军官看中刘保长在这一带的地位,反过来以洋花相要胁,让他老实替自己办事,接了这保长的位置。
这里头又牵出一桩说法,这世上坏人固然不少,但普通小老百姓只想安生过日子,保长听上去是个官,但背后的倭国人又是什么好种子?给他们办事,背后叫人戳脊梁骨不说,自己能落到什么好?因此倭国人来后,有些地方的保长有人争着当,有的地方给狗都嫌弃。
刘家村一村都是亲戚,抱团排外,只在乎本宗本家的好处,才不想让自己头上多个倭国人爹,就是典型的后者。倭国人一招两吃,既得了个清白大姑娘,又逼得刘保长投鼠忌器,不得不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王妈是刘家的仆人,说话自然有偏□□。比如说到此节,乡亲们都不依,说要不是刘保长帮着那些人要粮,这些年大伙怎地越过越苦。本来那些倭国鬼子都不定认识谁家有几个人,有他这个知根知底的本乡人带着,谁家里耗子洞藏了几颗蛋都能给你掏出来。
这时刘保长媳妇出来,叫起了撞天屈,嗷嗷哭道:“你们以为是我们当家的逼你的?倭国人每季征粮都给划了定数,要是交不出来,就要抓人做苦工抵税。前庄那个叫玉官的后生,他的事你们都忘了?那年倭国人到他家去,实在搜不出一粒粮食,最后拿枪顶着他的脑袋叫他去南岛挖工事,不晓得得罪什么人,同去的人都回来了,才晓得他去的第二天就叫人打死了。他那寡妇娘去找人问,有去无回。还有北桥乡的……你们拍拍良心想,这些年,我家当家的除了多收你们几个粮,那些害死人的工役是不是没叫你们去过?乡里乡亲的,你们可别学有些狗东西,俩眼一闭胡吃海喝,到头来只念坏不念好。”
她薄薄一张嘴皮子利索,不出片刻就数出好些个受了倭国人灾害的村子,叫旁人说不出甚话,悻悻散了。
春妮不是那随便叫人三两把风一吹就倒向的人,刘保长媳妇或许没说瞎话。但若真如她所言,自家并没有因为给倭国人办事过于违背良心克扣民用,那为什么本村人对他们一家人的敌意还是这么大?
乡村闲居无聊,消息又闭塞,春妮仅有的那点热情不由全投进了刘家的这桩八卦中去。刘家人口其实简单,除了王妈一家世仆之外,就只有男女主人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其中的两个女孩子玉妮儿珍妮儿春妮那天每天在饭桌上见,男孩叫保倌,才不满一岁,被他妈养在屋里亲自照顾。
刘家人对春妮这个突然被涂铁柱带来的外人抱以了极高的警惕,就连佣人王妈都不乐意跟她搭话。没等她无聊两天,总算成天以船为家的涂铁柱终于再次回到了上回见到她的那个荡子。
自打弄来这几条破渔船之后,涂铁柱带着几个汉子成天穿行在浦头水塘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干些啥,春妮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来。
这回要不是他来问春妮有没有救命药,保不齐两人又这么错过了。
春妮空间其他的常规药早被消耗得差不多,只有青霉素出于各种原因,还有十来支在手上。好在这时候青霉素已经被发明出来,而且在国内有了一条秘密生产线,在她离开海城前,地下市场也开始了流通,不过都有价无市。她现在拿出来,倒也不至于过于扎眼。
涂铁柱跟以前一样,到刘保长家大吃大喝一顿,揣着药急匆匆地就往外头跑。
这下春妮轻易可放不得他走,张开双手拦在大门口:“我跟你一起走。”
涂铁柱瞪起铜铃眼,吼道:“开什么玩笑,你个小妮儿跟我们一群大男人混在一起,还要不要名声啦?”
春妮不为所动:“那你知道怎么用这个药?”
涂铁柱:“……”
…………
春妮总算成功登上了涂铁柱的破帆船。
在这艘船上,春妮还见到了经年没有消息的王大嘴。她跟涂铁柱打听过几回王大嘴的信儿,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今天说王大嘴在山里守着,明天说他给人入赘当了女婿,自此两人分了道。
都是一起走出洪水的患难同路人,春妮看见老熟人很开心:“大嘴叔,你怎么在这?你这几年都哪去了?每回我问你,老涂总跟我耍花腔不说实话。”
王大嘴咧开大嘴,笑得开怀:“你就别怪他啦,我跟老涂有好些日子不见,他也不清楚我现在在干什么。对了,小顾,你怎么在这?”
故人相见,分外亲切。王大嘴性格活泼,爱说爱笑,两人数年不见的隔阂很快被他打消,从以前的旧人旧事说起,聊到了春妮如今的暂居地刘家。
她在刘家待得相当自由,虽然这一大家子都不跟她说话,但吃饭总给她留着一口,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也会给她留一扇门,确实跟她印象中的悭吝老财有些区别。
王大嘴跟涂铁柱虽然都是心直口快的糙汉子,两人性格却完全不同,涂铁柱看谁都先往坏里想,而王大嘴成天笑呵呵的,是个与人为善的乐天
派。
不想春妮跟他说起这家人,他也直摇头:“妹啊,你以为当地主的都跟你家乡那边王地主似的,苦活累活全坑着村里其他人家做,遇到荒年,一根稻苗都不给施舍,做得这么恶相?”
“哦?那刘家是怎么回事?”
“他家不但没作恶,还做了不少好事。但你也晓得刘家村都是盐碱地,出不了粮食吧?以前官府来这一片征粮,时常是刘家人出面帮忙周旋宽限,由此祖辈跟县里催课的吏员结下了不错的关系。到他刘保长父亲那辈,不是洋人来了么?反把海城县盘得不错,一些人看中里头有利,流行起到海城买地皮,刘保长他爹也想去,说是本金不够,动员了些本村人投钱跟他一起去买地皮,头两回赚了些钱,刘保长他爹还修了条像样的土路。后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买的地风水不好砸到了手里。那些跟着刘保长爹买地的村里人有许多是借了贷的,买地买亏了,可不是塌了天?”
“那怎么办?”
“怎么办?刘保长他爹这时候又站出来说,不能叫乡亲们卖儿卖女的过不了日子,他可以咬咬牙拿笔钱出来给他们先填上,不过,借他钱的人得用差不多的东西抵帐。”
听到这,春妮已经全明白了:“这些村民家里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姓刘的,他的目的莫不是别人的地?”
王大嘴耸耸肩:“那谁晓得呢?大概刘家是真亏了钱,反正刘保长他爹当年没过年关,病死了,但刘家村里许多人家失了地,只能给他家当佃农。刘家跟人约好,要先种自家的地,若是第二年交不出足够的粮食,刘家倒也不很逼迫他们,还给人找海城的门路进城做工,所以刘家村的人也说不出到底对他们是恨多还是谢多。”
“那当然了,把人逼死了,谁来还他家的帐?”春妮冷冷道。
王大嘴说刘家人跟王地主不一样,可他们干的事有什么分别?只是王地主山高皇帝远,不怕有人给村民们张目,是以什么都敢干。刘保长他爹做得温和些,不都是想谋夺农民手里的地?
舟桨翻飞中,王大嘴忽然探出身,从水上抽出一枝芦苇,三两下折出一个哨子,笑道:“不说这个啦,妹子,我给你吹一曲吧,大伙来唱一个提提劲儿。”
几个打撸的汉子笑望两人,齐声应了个好,唱道:“叫哟我这么里哟来,我啊就的来了,拔根的芦柴花花……金黄麦那个割下来,秧呀就的栽了……泼辣鱼那个飞呀跳,网呀就的抬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注】
轻快婉转的江南小调声中,舟楫如梭穿行在河道中。河的对岸,一栋圆形的土楼矗立在水草中间。土楼狭小的窗户里,依稀有人站在那。
春妮直起身,那是倭国人的碉楼!
她全身紧绷,下意识伏低了身子。那碉楼里的人也望了过来,却是抱着条长枪,呆呆看着他们,直到这艘满载着歌声的小船越驶越远,直到驶离了他的视线,他叹息一声,垂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