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百姓 第172节
这一队犯人跟常文远住在相邻的几个囚室中,在狱里大伙是难兄难弟, 早已认识。这些人里有记者,有商人,有教师, 还有工人,被关押进去的理由五花八门。其中有个大夫,倭人有天闯进他诊所里,说他与红衣社抗倭分子来往,将他抓了来拷问好些天,没得到证据,却也不肯放人。
大夫大声叹气:“我每天开门营业,诊治这么多病人,哪里知道他们暗地里有什么身份,真是无妄之灾。”
大家也算是同生共死过,此时危险过去,都急须休息,还有的落下一身病,不能再拖下去,便只简单抱怨几句,互相留了通讯地址,约定以后再相聚,很快各自在人流中散去。
春妮三人在路边找到间面铺,拍开问老板要了三碗清汤面,就着满天烟火当浇头,吃完了此生最开心的一碗面。
吃完面,常文远急不可耐,说要赶紧找个地方洗澡刮脸。这时符律师说,他知道附近有个相熟的汤浴场子,老板十分擅于调治中药盆浴,约他一同去泡澡。
虽然此时已到了倭国的宵禁时间,但今晚必是作不了数,街上的热闹势头,怕是会通宵载歌载舞。
春妮知道某人有洁癖,笑说:“倭国人投了降,咱们的家也能回了,不如咱们赶紧回去看看,在家泡浴也一样。”
常文远却道:“回家的事不急,符律师,咱们等会儿简单的梳洗一下,稍后恐怕还有些事要做。”
“怎么?”
“倭国人这两天恐怕还会杀不少人,我在想,他们里头乱得很。不如趁这个机会,我们再去探探风头,看能不能再救些人出来。”
符律师沉吟起来。
春妮面有难色:“可咱们没什么钱了。”抗战接近尾声,她的金条也花得七七八八,今晚她拿出来的,已经是她的全部积蓄。
常文远显然心里已经有想法:“光靠咱们掏钱,又能掏出几个来。我的意思,是想找些说的上话的人跟倭国人谈谈,看能不能从他们刀下救出这几个人。没道理都胜利了,还有同胞枉死在倭人枪下。符律师您认识的人多,觉得这事有没有谱?”
“可这事……咱们能找谁呢?”符律师在脑子里扒拉半天,最后憋出这么一句话。
海城坚守到现在,有门路本事的人要不早逃去了其他地方,要不蛰伏起来静待来日,哪里是他们说找就找得到的。
常文远没说话,他也在苦思之中。
最后是春妮打破沉默:“不是说先去洗澡?赶紧去吧,你俩慢慢洗着再想也不迟。”
出来的匆忙,很快决定两个男人去泡汤池,春妮给小旅馆和符律师家打了个电话,让下班回来的桂生和符家人给这两个男人的衣裳送来,她则转去在汤沐池外的雅间坐下等待。
海城人会做生意,虽说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温度还算适宜,每年最冷也有个把月时间,不至于呵气成冰,海风却也刮得人骨头缝发冷。这年月煤炭又贵又难买,这些汤沐池的老板便将汤池外用屏风隔出几个勉强够摆几个小几的雅室,搭着汤池里飘出的热气,卖些瓜果干货供无处取暖的人避寒消闲。
交完钱,春妮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实在舍不得再出钱叫一份小食,从空间里扒拉出两根红薯干攥在手里磨牙打发时间。
这会儿刚入秋没多久,天还不算太冷,雅间里几乎没什么人走动。
吃饱放松,又坐在这样温暖的地方,红薯干没吃两根,春妮的上下眼皮就打起架来,很快越黏越紧,越黏——
“呜呜呜呜,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吴老板跟我讲了,他们全家买了去港城的票,以后就不回来了。你也快想想办法吧,政府军就要来了。”是汤池老板娘在哭。
“想什么办法?我们好好……”老板声音像含了口痰,咕哝着听不大清。
老板娘的声音立刻高起来:“好什么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每个月你都要去一趟坂龙银行。我们家又没在那倭国人银行里开户头,你跑这么勤快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老板吓得不轻。
“你的那点事老娘什么不清楚?大发金工行的陈师傅是倭国那边的人吧?他每周三来汤池里捣鼓,是安的什么窃听器?”
“你,你都是从哪知道的。”
老板娘哼道:“你跟吴老板两个人给倭国人做事,以前看在孩子们的份上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倭国人都败了,你还不想办法脱身,准备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政府军回来把你抓去杀头?”老板娘声音越说越高。
“我的天爷,你别乱讲,我又没真的做什么,就是配合配合倭国人的工作,没那么严重。再说,政府军来了不也要洗澡?我到时候打打关系,肯定不会有事的。”
“呸,你以为政府军是你家开的?你想怎样就怎样。”
“那那我我也可以给政府军做事。”
“想的美,人家凭什么信——”
老板娘猛地顿住,又有人进了包厢。
“我找人。”是常文远的声音。
春妮起身打开包厢门,路过那两口子时,老板娘白着脸,对她挤出个笑脸:“小姐,您怎么上这来了?”
“歇歇脚。”
老板娘还想问什么,老板扯了一下她,两人眼巴巴地送她出了门。
当倭占区的这几年,倭国人暗探很多,像汤池这样聚齐了三教九流的半隐私场所,是绝好的情报搜集地点。敌占区日子不好过,被些许好处就收买过去的软骨头并不少见。
“我同符律师打算先去找程大师,他认识的人多。你跟桂生去一趟学校,问问老师们有没有能跟倭国人说得上话的朋友。”出了汤池门口,常文远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救人如救火,几人来不及道别,便转身各自离开,匆匆投入新的任务中去。
然而事情的进展果然像符律师先前预测的那样,做事时间太紧张了,他们目前根本找不到在这时候真正跟倭国人说得上话的己方人士。
就算有一些战争中跟倭国人关系暧昧的民主无派别人士,值此大胜之机,他们忙着撇清这些不利关系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跳出来帮忙?那这不是变着方的承认你跟倭国人关系不浅,不然怎么别人没救出来的人,你救了出来?而且倭国人一向疯狂,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因为救人反而搭上自己的命死了多委屈?
几个人平白忙活一晚上,除了凭添几分疲累,并没有其他收获。
春妮带着桂生跟早一步到约好的早点摊汇合的常文远二人相对苦笑。
“要不还是我再去找一趟野村大佐吧。”符律师说。
这个建议他昨晚就提起过,但被春妮和常文远两人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他们昨晚已经用这个理由去过一次,中间还鼓动小泽等人干了这么大的事,很难说倭国人那边会不会察觉,会有怎样的反应。虽说倭国政府已经投降,但谁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他们手里有枪有人,随便一个死硬分子莽上来,把命丢在那不是开玩笑的。
昨晚符律师去救人,不少人是看到了的。他很难撇清干系。
几人也想过约他出来交流,只是对方现在明知道形势,哪敢走出军营大门?万一被人认出来当街打死,那指定也白死了。
二人这回自然也不同意,只是这回符律师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任他们怎么劝说,他只道:“那些倭国人现在也慌,怕我们跟俄国人一样把他们判为战争犯,送到蛮荒地方做苦力。我可以答应他们,用他们释放无辜百姓为理由,给他们辩护,只要是想活,肯定拒绝不了我的提议。”
“那您也说了假设,前提是‘只要’,万一呢?昨天小泽的话您没听见?他们疯起来连自己人都连片连片地杀,何况是您,一个总喜欢跟他们对着干的敌国人。”
“我也没跟他们对着干,不过是给白将军当过一回辩护律师,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嘿嘿,两位,你们就住在这附近吗?”
几个人争执的声音不大,但早
点摊这会儿本来就没什么人,说话声立刻让对面店铺的老板听见了。
这里是跑马场后街的巷子,从这可以看到墙里的岗楼。昨晚临走前,几人约定第二天就在这碰面,正巧对街的店铺就是昨晚他们光顾过的汤沐池。
沐池老板小跑到对街,十分热情:“这的生煎包子不错,我请几位吃点。”
“你们认识?”岑律师没经过昨晚那出,有些奇怪。
春妮对老板说:“你很不必这样。”
对方紧张地看着她,赔笑道:“没有没有,我就是刚刚听见几位的说话,对你等深为感佩,想略尽一点绵薄之力罢了。”
春妮皱眉,对方大声诉苦道:“小姐,我知道我是做了不好的事,但你也听到了,我家里有五个孩子要养,汤沐池一年只有冬天生意才好一些,其他三季,汤池要养护,煤炭也这么贵,还有那么多师傅要养,我们全家人也就是勉强饿不死。可到后面,粮食也搞不到了,我老母又得了肝病,要一大笔钱治病,我只好答应那些倭国人,但你信我,我心里对倭国人的痛恨不比你们少。”
桂生哼了一声,春妮也不想跟这人夹七夹八地歪缠,正想撵走他。
对方立刻道:“你们不是说要救人吗?我,我有一个办法。”
第230章 230 猫鼠有道
这世上向来是猫鼠有道, 各有神通。何况是这种时候,这人必是不敢胡说来诓骗春妮。难道说这老板真有什么门路?几人交换着眼神,最后, 春妮给他找了个位置, 让这个叫刘甲堂的汤池老板坐下慢慢说话。
刘老板不敢卖关子,屁股刚挨上凳子,赶紧报出了一个名字:“大卵黄。我有门路,可以帮你们搭上他。”
一时间,没人说话。
恍惚中,岑律师问了一句:“刘老板,你刚刚听清我们说什么了吗?我们不是找你买大烟来的。”
不能怪岑律师是这个反应, 实在是这个浑名大卵黄的家伙大名黄广诚,现任青帮传代三长老。这家伙在青帮的资历很老, 以前他所负责的北江浦码头在战争前,政府三令五申禁烟的时候都是大烟馆满地的地方。海城下层有句传言“北城福寿尽在黄”,其中的福寿即是□□,也就是大烟, 而“黄”自然就是北城地下大烟王黄广诚。
战争开始后,大卵黄更是如鱼得水。借助混乱的局势, 这人不但在北城又新开了数家大烟馆,还将势力范围延升到了苏河之外的所有华界,成为了海城名副其实的大烟王。
春妮他们知道的比一般海城人更多一些, 青帮前任帮主逃到港城,卫胜临死后, 这个盘踞海城数百年之久的□□失去最后的约束力,剩下的高层迅速倒向倭国人,成为了帮助他们统治海城的爪牙。至此, 春妮可以铁口断言,现在还在青帮混的高层,没有一个是跟倭国人没关系的。
这一点,从大卵黄的大烟馆扩张速度也看得出来,如此数量惊人的烟馆,每天需要的大烟必然也是个惊天数字。在普通人连袋粮食都无法夹带进城的当下,没有当权者倭国人的大开绿灯,这根本不可能完成。
能做大烟生意的又会是什么好人?即使大卵黄有倭国人的门路,没有利益交换,他会答应帮忙?
刘老板说得信心满满:“我跟大卵黄家五姨太的保妈是干亲,不会错的。这几天,青帮有门路的大人物好多人都逃了,只有大卵黄,他舍不得这边的基业,到处找门路。我干妈说五姨太说,大卵黄想投回到政府这边,有些不太顺利。要是这件事给他办成了,以后到政府这边就好说话啦。”
又是好一阵子的沉默。
“要不,试试吧?”
要是刘老板上来就是一大串义正言辞舍生忘我的表白,几个人反而心里要打打鼓,度量有几分真。但他这番市侩算计的分析却是为春妮他们打开了新的思考方向。
包括岑律师在内的三个人都不是只有一腔热血,不明白世情诡橘的学生仔。尤其救人如救火,当下立即决定由岑律师出面,请刘老板帮忙引见大卵黄。为防万一,春妮充作岑律师的助理,跟着他,三个人一起去大卵黄的家。
走出后街的巷子,刘老板先给他干妈家挂了个电话,等了好一阵子。几个人再拦了辆黄包车,春妮和岑律师在法租界从爱尼沙路进去的一个偏僻巷道,一处小公寓里见到了大卵黄。
春妮几年前跟着校长到处跑宴会拉投资的时候曾远远见过一次这个纵横海城的大毒枭。
那时候他穿着浮金绣银的枣红马褂,梳着油光发亮的大背头,凑到他们这一桌说话时,他紫檀烟斗里漫出来的蜜甜烟味呛得春妮忍不住直抽鼻子。
上好的烟膏就是一股子甜得腻人的怪香味,而这位大毒枭自己也是个资深的瘾君子。
当年对这位浑身上下写满了豪气派头的海城大佬印象过深,以至于这次见面的第一时间,春妮没能将他认出来。
大约是在家里的缘故,他这次没穿得那样浮夸,只着一件夏布白对襟短打,一条黑绸裤,当年红光满面的马脸如今凹下去,在颧骨下方形成两块三角状灰影。
他是认识岑律师的,一张黄脸笑容满面地从沙发上起身迎他:“竟然是岑大律师亲至。哎呀,底下人也没跟我说清楚,鄙人竟不知道是您来找我,失礼了失礼了,快请坐。”
看得出来,岑律师也挺吃惊他的态度,他顿了顿才道:“不敢当。这次岑某人有事登门,黄先生若能伸出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不急,岑律师您先这边坐。翠姑,快上茶。”
岑律师被他让到皮沙发正中差点坐了主座,忙不迭推辞:“黄先生太客气了。时间不等人,茶就不喝了,咱们先出门,在路上说话吧。”
大卵黄没拉动岑律师,自己先坐了下来,又“哎呀”一声一拍大腿:“事情我刚知道也才没一会儿,这匆匆忙忙的,总要留点时间叫我通通关系吧?我黄某人的脸也不是大银元,出门就能当钱使,您说是吧?”
岑律师马上道:“这您放心,要请黄先生办事,我们自然不会不懂事。您看您这边需要多——”
“哎哟哎哟,我的大律师哟,您看您说的,我黄某人就这么见钱眼开吗?不要说是您来找我办事,就是不是您来找我,这事可是关系咱们海城人,关系到千千万万万被倭国人关在黑牢里的苦命人,我能真的袖手旁观?”
春妮:“……”这要不是他鸦片烟架就搁在茶几上,乍听起来,这还真是一位高风亮节的仁人义士。
“那黄先生的意思?”
“这个,这个……”大卵黄长叹一声,终于开始戏肉了:“岑律师,兄弟坐着这个位置您是知道的,平日里得罪了不少人。现在时局动荡,这个政府来了,那个政府又跑了,弄得咱们这些做生意的也没个定盘心。生意太不好做,那些人更是恨不得把鄙人大卸八块。岑先生人面广,结识的都是洁清自矢的正道人士,只要岑先生您答应我,事成之后,帮我在新政府要员们面前美言几句,您的事就是黄某人的事,黄某人一定任您
差遣!”
这是来之前刘老板就跟他们说好的条件,岑律师自然满口答应:“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