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百姓 第176节
关紧要。
转眼便是年底。
因为大量有钱人回归,南北运煤铁路也没有完全修复,申城人包括春妮在内,又一次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入冬前的抢煤囤煤。
不过这一次学校不用她再出马,无非是学校后勤处轮流派人端着小马扎,赶在放煤前的晚上早些去排队,一般排个一晚上,也能买到些煤。
春妮跟常文远两人去排了两次队,就差不多囤够了要用的煤。她如今是大学校长助理,常文远经营着高档餐馆,年后还要去大学机械系任助教。明面上两人也算是海城高收入人群,即使煤碳价格比起战时也不低,但好歹向市民们开放出售,再不用像之前那样,买个煤偷偷摸摸的,还要冒着生命危险。
在年前陆陆续续的回城潮中,春妮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夏风萍回来了。
自从那年她和丈夫仓惶逃出海城,春妮就失去了夏风萍一家的消息。只知道她要去双城,至于是不是真在双城,又经历了什么,她却是一无所知的。
想到那天她仿佛空降在春妮面前,烫着手推波,一身驼色的兔毛大衣,妆容精致,高跟皮靴擦得锃亮,想必过得很是不差,春妮便为她感到高兴。
只是临近春节,春妮学校事忙,没聊两句,夏风萍丢下一张请柬,便先行告辞离去了。
这次她专程找到春妮,就是来送她请柬。说是要知会亲朋好友一声,都请到她和朱先生的新家聚聚。
这是海城上流社会流行的做法,主人家出远门回家后,会请亲朋好友到家里吃饭跳舞,算是变相宣布自己一家人回归的消息。
只是夏风萍没有回到他们位于英租界昌平路的别墅,而是换了个地方居住。不过春妮也能理解,朱先生当年在那里被逮捕,想必给他们一家人都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这次回来想换个新环境,也很正常。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真是漫长冬日里一个好大的惊喜。
春妮对周六晚上同好朋友的聚餐充满了期待。
第236章 236 故知
倭国人投降后, 原先滞留在后方的政府要员们都一拨一拨地朝海城涌回来,夏风萍一家人算回来得晚的。
就春妮的了解,越是在政府中担任的职位紧要, 越是回来得早。像常校长他们, 新学校的招生考试都过去两个月,通知书早发了出去,新学生们上预科校舍也全部整理了出来,学校的几个重要实验室耗材也购置到了位,除了有的新生住得远,还没赶到学校报道之外,学校的日常运行早就步入了正轨。
夏家现在住在以前的法租界伯爵路, 也就是更名后的民主路。租界重回国人手中之后,政府发起一股更名运动, 登报征求租界各条路的新名字,力求将原来外国人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烙印褪得干干净净,一时引得民众热烈响应,更名信件如雪片般往报社里寄去。
她家离春妮战时买的, 供学生们避难的那间公寓不远,也是一套公寓房。不过不像丽莎公寓那样有着“情妇公寓”的恶名, 这栋公寓以前都是法国有钱人在住,名副其实的高档公寓楼盘。
那些外国人撤离得匆忙,留下一大片房产, 有不少在华银行接收了不少这样的房产受托转卖。都知道和平来临之后,房价不日将要迎来一拨暴涨。夏家就是趁这个时候, 抢下的这套房子。
这是夏家人的得意之事,春妮到时,听见夏风萍扶着钢琴侃侃而谈:“我先生原还有些犹豫, 他做公务员,薪水有限嘛。但机会实在难得,我回家问父母借了笔钱,又向沪生银行贷了笔款,总算将它拿了下来。”
这话一说,有人惊声道:“你们在沪生银行还能办下贷款?这银行审核得可严,怎么贷下来的?”
这年代还不存在房贷这种说法,银行也几乎不对私人发放贷款。毕竟战乱时节,大家的抗风险能力普遍不高,银行更不可能做亏本生意。普通人甚至没机会得知这种消息,春妮也好奇地竖起耳朵。她战时为了安顿学校,高价接盘了几套租界房产。战争胜利之后,外国人低价抛售房产,春妮也敏锐地嗅到了商机,可惜那时候她手上没钱,问银行去借,银行却是连她这个校长助理的身份都不理呢。
夏风萍谦虚地说:“银行也是看在我先生是财政局副处长,有份稳定工作的份上才肯贷的。”
众人恍然大悟,一时谀词如潮:“确实不错。朱先生这样的青年俊彦自然是走到哪里都要叫人高看一眼的。”
“朱先生高升了?哎呀朱太太你怎么不提前同我们讲一声?害我们什么贺礼都没准备,就这样就来了,多失礼的。”
春妮这时候才知道朱先生成了公务员,还是公务员中的财神爷。她看着夏风萍夫妇,夫妻俩一个穿着红色高开叉旗袍,一个是一身黑色手工西装,端着酒杯一脸的喜气。要不是她参加过夏风萍的婚礼,再加上看到他俩旁边一边一个站着两个孩子,只怕会误以为今天才是他们的大喜之日。
双喜临门,同一时间有太多人都在向主人家道贺说话,春妮挤不进去,便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她伸手叉了一块乳酪蛋糕,端在盘子里有一口没一口吃着,一边随意打量。海城的租界寸土寸金,夏风萍家这套公寓总面积不大,但也有三室两厅,加客厅的一个小露台。淡绿墙纸加满屋的法式装潢,显得十分有格调。
家具应该也是原主人的,洛可可风的米白沙发上坐着个穿蓝色旧线衫的女人。春妮随意瞥过一眼,觉得她有些眼熟。正巧这女人也转过头,两人对视个正着,春妮“呀”地一声:“陈护士,你怎么在这?”
这位可不就是那年春妮从家乡跑出来,因为一场大水意外结识的,战地医院的陈护士吗?
春妮那时候还是个才满十二岁的黑瘦小姑娘,她这些年的变化太大了,陈护士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说起当年认识的经过,才惊喜道:“顾姑娘,你也在这?哎呀,我早该想到的,你当年就跟朱太太好,这回必也是在的。”
他乡遇故知,又一同患难过,陈护士和春妮都很兴奋地交换了彼此的消息。陈护士前些年一直辗转在各大战地医院做护士,两年前她被一块飞来的弹片削中了大腿,自此之后走路就有些跛,那次战争结束后,她随部队退回到双城,在那里的医院谋到一份护士的工作,也结了婚。这次她是随着她被调回到海城市政府当雇员的丈夫一道回的城,已经有了个两岁的小姑娘。
一说就停不住嘴,聊完近况,春妮自然问起其他人。一起逃过难到底不一样,她还记得,那年要不是有成永平救她,说不得那年她就叫倭国的那个溃兵给害了。只是后来逃难队伍一分为三,她同夏风萍往海城来,陈护士和成营长等人要转道去打听部队的下落,自此失去了成营长一行人的消息。当然,后来与涂铁柱的相遇目前还不好再说。
陈护士叹了口气:“成营长加入了远征军,没回来。”
远征军在年初就已经凯旋,成营长没回来,那就是再也回不来了。
春妮手里的蛋糕也不甜了,她低声道:“成营长一直希望杀敌救国,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这个年代,成永平又是军人,这样的结局,春妮是能预料到的。
只是政府军队里难得出一个好人,也死了。
两人沉默一会儿,陈护士打起精神:“倒是江团长你还记得?他一路高升,现在已经是中将了。”
江团长是当年他们这个小队里官职最高的那位,他话不多,加上当年受伤在身,小队的行动大部分时间都是成永平在指挥,春妮只是记得有这么个人,其他的印象也不深,便“哦”了一声。
陈护士却起了谈兴:“江将军现在是中央的红人。据说朱太太他们一家人当年到双城时,就凭这个一路逃难的情谊跟江将军相认,走了他
家的门路,不然朱先生他们未必能这么顺利,在政府站稳脚跟。”
春妮有点不理解:“江将军不是军方的人?怎么还能帮朱先生安排到政府工作?”财政局可不是随便谁都进得去的冷衙门。
“这你就不知道了。江将军的连襟大舅哥在财政厅,具体的我也不晓得,这些政府里的人关系多得很。现在朱太太跟江太太也要好,在双城时两人就经常一道打麻将,她们那一群太太圈子出名得很。”
春妮早留意到,陈护士一口一个“朱太太”,与早年二人共患难的亲密判若两人。而她说的这些,简直跟春妮认识的那个夏风萍更完全是两个人。
她往人群中间看过去,夏风萍正亲昵地挽着个穿秋香色旗袍的中年太太说私话,一时两人笑起来,又一手拉起另一个梳齐耳短发的小姑娘,给她撸了只金戒指戴上,的确是她不曾见过的八面玲珑。
注意到春妮的视线,夏风萍远远冲她一笑,排开众人走来,身上脂香气袭人:“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竟没看到。”
“来了有一会儿,看你在忙,就没急着找你说话。”
“我回来得太晚了,事情又多,搬家,孩子找学校,我妈又进了回医院,都没机会同你好好叙旧。都是我先生,说局里有批要紧的文件在最后,上边点了他押送,左拖右拖,到这个时节才回城,害我都没赶上先施百货的丹琪新口红上市。”
见春妮一脸茫然,她不由捂嘴一笑:“我倒是忘了,你向来对这些都不感兴趣。郭太太,好久不见,你几时来的?”
她拍拍春妮的肩膀,低声道:“我还有些事,咱们找个时间再聊。”从始至终,她都没注意到坐在一边默默无声的陈护士。
聚会过后,春妮同陈护士走动得近了些。这年头医院床位紧张,秋冬天病气旺,她有一干长辈朋友时常住医院,有时候托到陈护士那,她很实在地帮过不少次忙。
陈护士和她丈夫都不是海城人,陈家家里人更是死在战争中,只剩她一个。有时候她放了假,两人都不是爱吃穿打扮的性子,闲来约着一起逛街,时常在图书馆公园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很是谈得来。
医院里人来人往,即使陈护士沉默寡言,不太跟人八卦,也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听了不少事,都说来给春妮听。
“医院这些天从别处转来了好些伤患,不晓得哪里又打起来了。”
“剿匪吧?”春妮猜道。华国匪患起码数百年历史,有些地方常年盘踞的土匪,从根儿上数,说不定能从前两朝算起。
“哪里的匪徒这么凶?光我们医院运来的,就有上百号人呢,我都被借调去包扎了。”
陈护士在战场立过功,又有些瘸,医院向来照顾她,给她安排的岗位只负责发药,相对比较轻闲。她都去帮了忙,可见伤患确实多得不近常理。
春妮皱起眉头,正寻思着,又听她道:“对了,前些天财政局长太太住院,我还看见了朱太太去探病。”
“是吗?”她心不在焉地问。那天沙龙过后,夏风萍一直同她没再相见,当天许过的“找时间再聚”,倒真成了随口一说。
“嗯。她拎着个小皮包,听我们同事说,她给局长太太塞了条东西,看大小像条小黄鱼。”
第237章 237 慈善
人心易变, 这不是多稀罕的事。
对夏风萍的转变,春妮只是嗟叹一声,回去后同常文远嘀咕起了另外一件事:“海城医院最近收了不少伤员, 是哪又打仗了吗?”
常文远也不知情, 还问她:“陈护士跟你说过,这些伤员是哪来的吗?”
“没有,她就是临时去帮帮忙。要不要我去打听打听?”
“不用,你今天已经跟陈护士见过面,再专门去问她容易有嫌疑,我来想办法。”
春妮不是个多爱结交朋友的性子,陈护士短期内跟她关系这样好, 正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海城回归后,上面交给他们两人的任务一直是搜集市面上所有能搜集到的消息, 内容不限。什么商场人事变动,道路维修,政府政令动向等等等等,包罗万象。医院来去人口复杂, 也是个探听消息的好地方。
常文远晚上就带回了消息:“都是宁南山区下来的,这些伤员差不多有两百多人。”
宁南山区跟海城还隔着两个市, 这些伤员都运到了这里来,还有这么多,到底打的有多大?
春妮见他神色凝重, 不由问道:“难道是跟我们的人在打?”
现在两边其实都已经有了默契,打是早晚要打起来的, 只是报纸上还给普通人天天唱着和平之歌,一片太平。
“还不清楚,我需要跟上边的人联络一下。”
说着, 他走进书房,春妮帮他把门关上,随手抓起一把瓜子下楼出门,倚在墙边,磕着瓜子,同左邻太太笑着搭话:“钟太太,今天烫了新头发?好看的。”
半个钟头后,楼上书房的灯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春妮随便找了个借口告别钟太太:“哎哟,我灶里还炖着汤,不聊了。”
这些年来,一旦遇到紧急情况,他们都是这样为对方打掩护。特别是海城回到政府手中后,政府明显加强了谍报方面的监控。前些天他们位于海城的另一处据点就被打掉,据说就是因为电台发报信号让人截获,被人顺藤摸瓜找到了地方。
“怎么样?”
“我们在宁南山区的一个部队失去了联络,上面正在想办法搞明白出了什么事。结合到咱们新得到的情报,恐怕不妙。”
“那我们现在该干什么?”
“等。”
两个人在书房对坐片刻,春妮嗅了嗅空气:“我炖的豌豆肉汤好了,先下楼吃饭吧。”
桂生几个月前就已经搬回方校长家,小别墅里又只剩下常文远和春妮两个人。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吃完晚饭,一个擦桌子,一个收拾碗筷。之后,就像之前的每一个平常的晚上一样,各自占据客厅的一个角落,一个看书,一个读报,做起了自己的事。
两天后,大本营向全国报业发出重磅公告,声称自己在宁南山区驻扎的两千多人军队被政府军围剿,死伤巨甚。政府方背信弃义,公然撕毁合作公约,使用残酷手段伤害其所部军民,两方已不具备合作和平基础。同时,该公告上列举了政府军在民间所作恶行数种,表示两边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即日起,与其断绝一切合作,向其宣战,直至最后一滴血液流尽!
随后,政府方面在第二天的《中央报》上作出回应,声称大本营是恶匪集合,煽动匪徒劫掳残害若干民众云云,昔年与之合作纯属为了民族大义,为了解救沦陷的国土放下兵戈,然大本营匪性不改,今将坚决与其划清界限,死战到底。
大本营显然准备充分,立刻公布了政府月前与美国政府秘密签订的《空中摄影协议》,协议中,美方拥有在华国任一领空摄影,作军事调查的权利。也就是说,美方的军机可以以摄影堪察的名义随时在华国上空进进出出,华国还无权监督;以及刚刚签订的货币基金协定,协议内容规定,美国将独家发行华国货币。
一国的货币都由别国管理发行,这不就是将本国的货币金融市场完全交到外国人手上?这不就等于说,华国国家铸币局是外国人开的?
这和先前签的那些交钱丧权的不平等协议有何区别?抗战……它真的胜利了吗?为什么生活还是和原来一样困苦?为什么胜利了,国家还是要落到外国人手上?
不管懂行的,还是不懂行的都如坠梦中,至少有一个道理是大家都明白的:连你的钱都是外国人发的,发多发少还不是别人说了算?这叫个锤子的独立啊!
面对民众的质询,政府并没有给出回应。只是报纸上,秘密电台里刀光血影,你说我是杀人如麻的土匪,我就把你的底裤全扒下来给大
家看,到底是谁土匪,到底谁在卖国,都亮堂堂地站出来,看看到底是谁在现原形。
这些只是舆论上的战斗,谁都明白,不管想干什么,只有在战场上见真章。
战争又开始了,局势陡然紧张。
或许外面早就打得尸横遍野,但在海城,大家的日子还是勉强可以过过的。这里是远东第一大城市,破坏它的代价太高了,不到穷途末路,没人会想到动这里。
目前看来,这场仗还有得打。
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物价又开始上涨了。钱越来不值钱,自从法币被倭国人用手段废掉之后,政府回来后又发行了持金币,就是另一种纸币。为了背书其公信力,所有政府雇员的薪水都用的持金币在发。本来币值稳定了一段时间,战争一有开始的预兆,就立刻有人挥着持金币换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