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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方 第322节

  秦九叶百思不得其解地看了一会,正准备收回目光,下一刻那“傻子”似乎察觉到什么,竟然转过头来。
  望见那张脸的一刻,秦九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对方也一眼望见了她,呆了片刻才脚步磕磕绊绊地疾走过来。
  “秦掌柜?”
  她呆呆应了一声,对方抬手便扯掉头上草棍扔到一旁,不知从哪摸出一张算卦用的破纸,瞬间又变回了那个九皋城里的江湖骗子、南城乞丐,咧开嘴笑了。
  “我日夜对着星空求问占卜,何时才能有贵人相助,却见星落如棋、黑白成局,正是斗转星回、故人归来之日,老天诚不欺我也!”
  生死不明的故人终于得见,秦九叶心中也有欣喜,只是她到底不是杜老狗,情绪瞬间被复杂疑虑占据。
  “你怎会在这?是那公子琰把你抓过来的?当时听风堂到底……”
  她一时心急,还是不由自主问出了那几个字,虽然及时打住,但还是令面前的人瞬间陷入呆滞。
  “听风堂……老唐……对,老唐要我去买酱菜的。可酱菜没买到,铜板也没了。铜板,我的铜板……”
  杜老狗口中嘟囔着,随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双手在尘土中摸索着,不论她如何劝阻,那双呆滞的眼睛都没有反应了。
  不过三两句问话的工夫,四周突然便安静了下来,秦九叶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只见那一院子的小皮猴不知何时已经规规矩矩地站好,正一板一眼地向着院门的方向行礼。
  “说好了最后一日,让你们同夫子告个别,可没让你们胡闹。”
  公子琰的声音隔空传来,前所未有的温和。
  孩子们闻言纷纷低头认错,态度还算诚恳,可眼珠子却仍往杜老狗的方向偷瞄着,三分玩闹、七分不舍。
  “船已经在渡口等着了,还不快些过去。”
  院门口的人再次发话,孩子们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显然对这位病弱公子很是敬重,闻言各自收敛神情后,恭恭敬敬对着杜老狗一一行礼拜别,随后在汤吴的引领下、排着队离开了院子。
  秦九叶怔怔看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也远去消失在竹林之中,这才望向那坐在木轮椅上的病弱公子,后者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很是自然地开口道。
  “本不想让你看到这乱糟糟的情景,只是孩子们贪玩、耽搁了些时辰,让你见笑了。”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可从对方口中说出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天下第一庄里,杀千人者才可称为公子。从天下第一庄成立至今,总共也才不过三名公子,何况身兼影使一职,阎王笔录只怕都有此人一半功劳。
  一阵秋风从半敞的院门口钻了进来,秦九叶缩了缩脖子,顿时感到一股肃杀之气。
  尽管对方只是个坐在轮椅上、奄奄一息的病人,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上前一步、站在了杜老狗身前,酝酿一番后才开口道。
  “什么叫最后一日?你要对他做什么?拿他试药吗?”
  公子琰没说话,只静静听她的动静,似乎要从她此刻的细微动作中分辨出什么。
  见对方沉默不语,秦九叶不由得冷笑。
  “你用习武之人试验也就罢了,他只是个神志不清、厄运缠身的可怜人,你也不肯放过、非要欺负一个傻子吗?”
  公子琰终于淡淡开口,显然并未将她的质问方才眼里。
  “我若说这院中每一个人都逃不开这一劫,你又当如何?”
  眼下她好歹与滕狐结成联盟,也可称为这院中“黑白双煞”,且不说要负责压制那一院子的病人,还肩负着拯救他们唯一主子脱离苦海的重要职责,总该有些份量。
  何况草菅人命的家伙见多了,秦九叶觉得自己这颗铁胆也快炼成了。
  “我是他朋友。他如何,我便如何。”
  这话本该有着十分气势,奈何她中气不足,背后又有杜老狗在地上蠕动,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然而那公子琰却并未再次逼近,只是静静品着她话中语气,周身萦绕的那股阴冷气息似乎在一瞬间消散了,只剩一点微凉的秋风绕着几人打着转。
  “这是川流院中学堂的最后一课。今日过后,这里将不再有孩子、自然也没有教书的夫子。他们师生一场,此去一别或许今生都无法再见,自然应当好好告别。”
  秦九叶一愣,半晌过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言语中的含义,但她又实在无法忽略最紧要的那个问题。
  “他究竟为何会在你院中?”
  轮椅上的公子没有回答,只示意身后的汤越推着自己向前,随后俯身用那只枯败的手捡起掉在角落、沾满泥巴的鞋子。
  不远处的杜老狗只一味用双手刨着土,当真化身野狗一般,全然没有留意到这院中其余动静,更没有抬头望一望那轮椅上的身影。
  公子琰拿着鞋的手颓然落下,终于开口道。
  “带他下去吧。换身干净些的衣裳,指甲剪短些,不要让他伤了自己。”
  一直沉默立在身后的汤越终于上前,小心翼翼扶起地上的杜老狗,秦九叶在旁警惕看着,再三确认对方确实没有恶意后,这才退开来。
  直到两人离开院子,公子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秦姑娘可愿陪我去这学堂中坐坐?”
  第224章 廿载官子
  杜老狗藏身的院子很宽敞也很简单,整个院中只有一间房,与其说是学堂,倒像是山间供打猎之人歇脚的茅屋。四处陈设简陋,除了桌椅和堆满案牍上的书卷,再无他物。风顺着竹帘缝隙钻进屋中,将墙面上已经落了灰的布帘掀开一半,露出其下挂着的几张画像。画上的人有老有少,都是一袭青衫、正襟危坐的样子,作画的细绢因保存不当而微微泛黄脱色,但裱糊的工艺却是上等的。
  “那是青重山历代书院先生的画像,由当时的院驻亲自执笔。我将他们的画像挂在此处,便是蓬荜茅屋,也同天子学堂无异。”公子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听起来分外平和,“这里的土地已经不适合生活,老一辈人却仍不愿离去,宁做被困在此地的孤魂野鬼。但孩子们是无辜的,他们应当有选择的权利。”
  想到当初在溟山中邂逅的那些山民,又联想到方才在院中蹴鞠的孩子,秦九叶终于明白了那些山民口中奇怪传说的由来。
  竹林里确实住着魔头,只不过魔头“抓走”小孩并不是拿去练功了,而是让他们进入学堂、读书识字,为走出大山、去见外面的世界做准备。因为居巢人的身份,若非公子琰,这里的孩子很难在别处求学生活。只是似对方这般急功近利之人,竟会愿意耗费心血做这样一件几乎不会有回报的事,若非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能教书的夫子千千万,你为何独独要留下他?你连老唐都不肯出手相救,如何要我相信你会救起一个素昧平生、半痴半傻的江湖乞丐?”
  入秋晨起的风冷飕飕的,那连喝口凉水都受不住的公子就停在窗后,定定望向院中一草一木。
  “青重山书院成立至今已有近百年,百年间流转过的名儒大宗无数,资质最普通的教习更是万千,那些年我在书院打过交道的共有十三位,但这些年我想尽办法、四处搜寻,最终也只得这十二幅画像。否则,你应当可以看一看他昔日的样子。”
  秦九叶终于顿住,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什么。
  “你是说杜老狗是书院的人?你将他关在这里,该不会是怕他泄露了你的身份……”
  她的质疑还没有说完,对方已经轻声打断道。
  “不要那样称呼他。他本姓孟,单名一个珂字。珂雪无暇,就算一朝落入泥污之中,也不会改变高洁的本质。他不是书院学识最渊博的夫子,又有些固执的小毛病,看起来有几分窝囊。书院中的教习常在堂前惩戒学生,而他嘴上唠叨严厉,板子却从没有真的打在学生手上,都打在了身前的石板上。时间久了,石板上就留下一个凹痕。旁人问他石板上的凹痕从何而来,他便说是自己打瞌睡时磨出来的,院中同袍笑他懒散,他也都一笑了之。”
  “少年心性轻狂,青重山书院中的少年更是如此。他们看不起这样的老师,每日练习结党之术、操弄风云之法,当面恭敬行礼,背后言辞轻蔑,而我常是他们簇拥的对象,附和两句也觉得无伤大雅。毕竟在我的记忆中,他只是个对不上号的名字罢了。”
  与昨夜讲起丁渺时不同,此时的公子琰全然褪去了那些阴冷孤执,变得近乎随性平和,这或许是来自将死之人逐渐显露出的死寂,又或许只是挣扎一生终将迎来命运审判前的平静。
  回忆中拼凑而出的人形似乎有些陌生,可细瞧竟同自己认识的那个杜老狗有些相似轮廓,都是一样的不得志。只是一旦想起杜老狗那缺了指甲的小指和不时疯癫错乱的模样,秦九叶便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有着那样过往的一个人会沦落到如今的样子。
  “你若真是他的学生,他怎会认不出你?还是说……你与他曾有过什么过节仇怨,以至于曾经对他做过什么可怕的事,以至于让他彻底忘却了过去、甚至忘却了自己是谁?”
  “我的仇人有很多,恩人却只有一个。只可惜,做我的恩人,下场是如此悲惨。”
  公子琰说罢,推着木轮椅靠近一旁书案,一手拾起磨了一半的墨,另一只手将纸张铺陈开来。
  “书院犹如雨水丰沛之地,滋养每一个少年人的抱负,我有太多想要实现的设想、太多想要突破的禁忌,朝堂无法盛下我的野心,我便将目光投向了江湖之所。入山庄第二年,我已出尽风头,狄墨手中那本写满朝中秘辛的名录有一半出自我的手笔。江湖中谁人不知天下第一庄影使手段了得,朝堂之下我是人人渴望靠近又忌惮被卷入其中的暗流,我走到哪里、哪里便会为我施仪立杖。我被权势带来的美妙迷惑了双眼,以为这便是我应得的人生奖赏。直到七年前,老天决定假丁渺之手向我讨回这一切的代价。”
  李樵逃离山庄便是七年前、新帝登基后第二年的春天,之后不久丁渺因此受累被关入塔中,苦熬半年后将恨意报复在了公子琰身上,算一算时间应当同眼下一样正值秋天,如此说来……
  早前与邱陵等人在船坞中的秘密交谈再次浮现在眼前,秦九叶抬起头、恍然开口道。
  “所以……你就是南宫家邀请的那第四十四个赴宴之人。”
  秋末正值霜重寒起之时,彼时的孙琰应御史中尉南宫冀之邀赴迷苑水榭秋宴,却在当晚第一次发病,屠尽满院宾客乃至南宫满门,之后便为天下第一庄与朝廷联手追杀。
  “南宫比我年长四岁,却似同辈、亲同手足,然自我入山庄以来,便总是聚少离多,那是我们时隔多年后第一次相聚,为了赴宴我推掉了很多事。然而……”
  公子琰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是他今日第一次因情绪起伏而中断,半晌才提笔在那新铺好的纸张上书写起来,笔尖摩擦纸张时的细微声响,将他的声音衬托得愈发有气无力,像是在这一瞬间泄掉了许多东西。
  “断玉君托呈羽暗中调查此事,他所查到的一切或许比我记忆中还要清晰一些。离开迷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混沌绝望中逃亡,我不知晓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晓这一切背后的关联,直至第一场冬雪落下。”
  “老天就是如此顽劣不堪,喜欢用相似的命运去惩罚狂妄之人。当初我带人追杀甲十三,数次将他逼入绝境。而不过半载之后,走投无路之人便成了我自己。甲十三在山庄时举目无亲、无人能依,却得李青刀相助。而我曾经一呼百应、风光无限,一朝之间却落得众叛亲离、穷途末路,还不如一只街边的野狗。我此前半生曾收获过多少荣光,那一刻心中便滋生出多少仇恨。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个愿意在绝境中向我伸出手的人是谁。”
  “彼时我已是伤重力竭、强弩之末,情急之下兵行险招,想着灯下黑的道理,折返回了陵湖,拼着最后一口气连夜潜入青重山后山。我是书院出身,知道那里的密道,不料却撞上在后山观星的老师。他救起我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再第一时间认出他的脸,是先看到了他身上那身书院的芰荷纱,又看到了他腰间挂着的铜削,这才慢慢想起有这么号人。”
  大雨中的洗竹山再次出现在眼前,几乎是是同样的情景、同样的情节,秦九叶心中一紧,几乎是当下便追问道。
  “你威胁他了吗?还是骗了他?”
  “我自知狄墨与朝中宿敌都要借此机会将我铲除,我已是走投无路,即便心中不安也再无选择,干脆便将一切罪名都推到旁人头上,哭诉进入山庄、成为旁人手中屠刀非我本意,自己是一时不慎才步入歧途,幡然醒悟过后想要摆脱这一切才会被庄中人追杀。他听后只问我,是否当真决心悔过、重头再来,我那时只想活命,自然又是一番痛哭流涕。他再没有多说半个字,只将我藏进后山的茅屋中,每日走上十里山路为我送饭食和草药,直到天下第一庄与官府的人一同找上门来。”
  公子琰落笔的动作一顿,有些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我说到此处,你可会觉得他是个轻信于人的蠢钝之人?”
  秦九叶摇摇头。
  “不是所有人都似你这般,将良知的泯灭当做聪慧,将善意与勇敢当做愚蠢。”
  沙哑的笑声响起,吸饱墨汁的笔肚吐出一滴墨来滴落纸上,洇出一片磨痕,提笔之人却浑然未觉。
  “他们来到后山的那天,我就藏在茅屋后的石板下。石板隔不住我的耳朵,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过往记忆在讲述者胸臆间翻涌,令他发出沉重而不甘的咳喘声,“整个书院背后是远在都城的半个襄梁朝野,却没有一个人在此时为孙家进言半句。天下第一庄里高手无数,却无人敢反抗狄墨说的半个字。而我的老师不过一介书生、没有半点拳脚功夫,却能对着那些人逐句驳斥,说他们是贼仁戕义,嘴上是天下、心里是自己,连做人最基本的良知都没有,只不过是仗着手中刀剑屠戮弱者、仗着世袭的权力倾轧异己。他悔为书院做事十余载年,今日若是身死也算偿还了这笔业债。”
  一语作罢,好似呼出了肺腑之中最后一口浊气,公子琰缓缓搁笔,抬手摩挲着那张最普通不过的黄纸,未干的墨迹沾染了他的指尖,转瞬便又干涸。
  “我的老师只教了我一年丹青。丹青不是野心所归,他也不是桃李遍朝野的帝师太傅。一意孤行进入山庄之后,整整七年我都没有回去看望过他。我少时志存高远,自以为有这世间最崇高的抱负,对他教授的丹青星图、民俗风土之事嗤之以鼻,在书院时甚至未曾好好对他行过大礼。但救起我的那一夜,他却对着一个七年未曾谋面、已经年逾三十的我说,我永远是他的学生,而老师保护学生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
  十指在桌案间收紧,他那双早已干瘪的双目流不出一滴眼泪,声音却因哽咽而越发沙哑。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褪去,世界坠入一片沉郁的蓝色,萧索秋风将滞留桌案间翻飞的书页吹得哗啦作响,与落叶交织成萧索的声音。
  秦九叶静静望着木轮椅上的那道人影,心底犹如被秋声震动而深感悲凉。
  她没能亲眼见证那样意气风发、师者仁心的孟珂,但她自己也是有过师父的。
  她的师父收了秦三友一篮子鸡蛋便带了她整整十年,从未吝啬于分享她平生所见所闻、所学所感,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止是她的师父,拯救李樵于幽暗过往而不求回报的李青刀是如此,倾尽一生所学培养滕狐的左鹚亦是如此。
  她已不能去询问杜老狗,是否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她也并不想去苛责眼前之人,发誓要榨出几滴迟来的泪水。但她还是忍不住会去关心故事的结尾。
  “然后呢?你有没有去找过他?”
  “他被带走后,我养好伤离开了后山,却不敢轻易抛头露面,只能如地底蝼蛄般不见光地活着,待有机会再回到陵湖的时候已是半年之后。书院里又换了一批教习,我小心托人打听,只知道他并没有被处死,只是人疯了,东躲西藏一阵子后便从陵湖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
  公子琰垂下头去,即使身体衰败残破,这具身体中的灵魂却仍带着往日高贵倨傲的记忆,只是此刻愧疚与负罪的沉重已彻底压垮了他。
  “我那一生与人为善的老师,最终竟是如此度过后半生的。这院中之人所经历的一切我都一一经历过,然而晴风散之痛、秘方之苦、乃至日夜不休的追杀都不是我此生的地狱时刻,我的地狱时刻便是与老师重逢的那一瞬间。”
  李樵因公子琰暗算卷入秘方一案,如今半人不人、半鬼不鬼的公子琰是丁渺一手造就的,而丁渺的悲剧又是因为当年的甲十三。如果说一切的一切不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了,那孟珂又算什么呢?他究竟做了什么恶事,需得用这些年的痛苦折磨来偿还呢?
  秦九叶望向那排缺了口的画像,眼前不由得再次浮现出杜老狗那张从来脏兮兮的脸。
  因为画像遗失,那些人想要抓他逼问之人才会无从下手。但也因为连一张画像也无,人们关于他的记忆终将变得模糊。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知晓当年的孟珂是何风姿,而那个高洁的灵魂又是否还在杜老狗的身体里。他就像瓦上霜雪,只有某日抬头注视过的人才记得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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