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们此刻拥戴霍祁,就是在拥戴他们的理想。
  进士们慷慨激昂地大声喊道:“陛下礼敬恩师、敬贤礼士,实乃明君典范。”
  霍祁满意地看着那些老朽腐烂的声音被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击溃。
  他最爱这种心怀热忱的年轻人。
  因为他们最好骗。
  霍祁面对着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朝拜,他知道沈应就坐在他身后,看透他的虚伪和欺骗。
  霍祁为沈应的清醒感到遗憾。
  这样的世道,清醒反而是种痛苦,霍祁情愿沈应一生胡涂。
  他恍惚又听到沈应在他耳边喃喃。
  ‘我看到很多人死去。’
  霍祁转身,那只怨鬼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他就徘徊在沈应周围、徘徊在这宫宴之上,愁眉泪眼地看着这场纸醉金迷、觥筹交错。
  肉山酒海倾塌,佳肴美馔抛洒。
  ‘江南水患,我回金陵一路看到的都是灾民,他们没有饭吃,只能易子而食。其中有一个小孩尚在襁褓,被抱走时哭得断人心肠,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间惨剧。’
  “你太软弱了。”
  霍祁突然开口。满腔愁绪的沈应被他唬住,抬眸与他对视着,行动间不慎将桌上的酒杯打翻。
  酒液洒了一桌,也浸湿了沈应的手掌和衣袖。
  侍奉在旁的宫人急忙上前整理。
  沈应没理会这些,只皱着眉头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
  霍祁没作解释,他亲眼看着那怨鬼又含泪地向那宴上看了一眼,转而消散在尘烟中。
  他知道那不是沈应,那是他心中的迷障。
  他走到沈应面前,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这张年轻的脸。沈应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往后避了避。
  霍祁突然笑了起来。
  “没什么。”
  沈应已经被他的反复无常折磨到麻痹,甚至还能向他回之一笑。
  “哦原来你说的是没什么,我还以为你说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沈应嗤笑:“你都不知道你怎么了,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怎么了?”
  宫人整理好桌面,重新为他们摆上杯盘后便沉默退下。为沈应清理衣物的小太监将一方素帕放在沈应掌心,又用力握了握沈应的手掌。
  沈应心头一动,下意识在素帕上摩挲了几下。
  他抬眸,小太监已经躬身退下,沈应隐约觉得他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他若有所思地在帕子上摩挲着。忽然顿住,异样的触感浮现在他指尖。
  有人在这素帕上,用白线绣了字。
  ——‘沈轶山已死,朝堂险恶,望君早做决断’。
  沈应尽力抚摸了许久,终于将素帕上的字一一分辨清楚。但认清后,沈应的第一反应是无措。
  沈轶山,是他的亲生父亲。
  纵然他们父子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但现在竟然有人说他死了。
  沈应不信。
  他迷茫地向霍祁望去,他到此时仍有片刻期待能在霍祁身旁寻到安慰。
  但在看清霍祁的脸庞后,他才如梦初醒。
  若有人需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沈轶山已死,证明是霍祁不想让沈应知道这个消息,游子平想通知他的是不是也是这个消息。
  一环一环扣起来,印证了沈轶山的死亡。
  沈应竟不知自己是喜还是悲。
  他与沈轶山是亲生父子,但感情与陌路人也没什么两样。
  沈轶山活着时,沈应从来没在意过他,但此刻知晓沈轶山的死讯,让沈应忽然觉得心头空荡荡的。
  无论是爱与恨还是漠视。
  沈轶山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怎么了?”
  霍祁察觉到沈应的异样,又出声相询。
  这下换沈应回他:“没什么。”
  他说了一句好半晌又低声笑了起来。
  “没什么。”
  只是他爹可能已经死了,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你究竟怎么了?”
  霍祁眉宇间露出担心,坐到沈应旁边想要伸手探他的额头。
  沈应突然出声问他:“沈轶山还活着吗?”
  霍祁愣住,一时间没说话。
  沈应知道答案了。
  他仍旧不觉得悲伤不觉得欢喜,甚至不再觉得好笑。
  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不是霍祁就是他,他们两个好像都变得太蠢了。
  “太蠢了。”
  沈应骂出声。
  没等霍祁发问,他便起身跪倒在霍祁跟前,大声喊道。
  “陛下家父新丧,臣奏请回乡丁忧,还请陛下允准。”
  他的声音在殿中传入殿中每个人耳中,殿中百官再度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众人心道今日这热闹真是一波接着一波。
  琼玉殿再度归于寂静。
  霍祁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沈应,半晌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沈应就不动。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
  过了好一会儿,霍祁突然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了杯酒。
  他动作放得极慢,似这酒是什么珍贵的琼浆玉液,他舍不得浪费一滴。可惜酒杯只有那么大,再怎么慢终究也有被斟满的时候。
  霍祁看着手中满满当当的酒杯笑了笑,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朕怜你父新丧,你伤心过度,才这样莽撞。只是你偏要选在老师大寿之日向朕奏请此事,实在扫兴又不吉利,该向老师自罚三杯。”
  “臣领命。”
  沈应从善如流地向霍祁磕了个头,起身拿起酒壶和酒杯,麻利地走到朱泰来跟前,向朱泰来举起酒杯。
  “家中信笺来得匆忙,晚辈也是才接到消息,贸然扰了先生的寿宴,还请先生见谅。”
  朱泰来含笑看霍祁一眼。
  “舐犊情深乃人之常情,老父也懂,沈大人不必多做解释。”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是扇了霍祁扇三巴掌。
  霍祁犹自在御座上喝着酒,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沈应和朱泰来喝完酒,又重新跪回霍祁跟前,等待霍祁允准。
  他看上去像个卑微的乞求者,可落在霍祁眼中,却只觉得他在挑衅。
  他在赌霍祁不会为这种事,破坏他在群臣面前新树立的形象。
  一个明君,怎么能因一己私情,不准臣子丁忧?
  霍祁用在朱泰来身上的算计,立即被沈应原样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这怎么不能算是一种默契?
  这样看来,他们都知道对方最在意的是什么。
  霍祁低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百官正犹豫着要不要劝劝他,霍祁忽然摔了酒杯。
  酒杯砸在沈应身旁。碎片四溅。有一片划过沈应脸颊,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小小的划痕。
  皇帝既不心疼,也不觉得痛快。
  他又笑了起来:“滚,滚得越远越好。”
  说罢,便起身大步离去,将沈应远远抛在身后。
  第35章 【二更】 鸳鸯树
  一场寿宴闹成这样,幸好寿宴主角还在,不然可能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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