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我既为真龙,自有承担罪业的责任。可是天道!我不甘心!”
  第六十四道劫雷应声而落,她仰望着劫云中的一线天光,慢慢合上了眼。
  最后的真龙陨落了。
  她落在高高的山脊之上,鳞片已化为一层焦黑的炭,血肉养育了这方山岭,龙骨则深深长入了山脉之中,永远守护着龙族故地——
  葬龙山。
  也许是天道听到了她最后的呐喊,又或许是她本身便足够强大,八八六十四道劫雷只毁去了她的肉身,徒留她不灭的神魂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游荡。
  她见到那城府深沉的剑修上山取她的龙筋,却被她一个旁支后辈阻止,甚至赶出了葬龙山,那是一个似蛟非蛟,似蜃非蜃的旁支,便自称蜃蛟,她记得那个小后辈也是通体洁白,小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她见到九凰和酒量不好的铸剑师来葬龙山看她,那只素来不可一世的凤凰竟也为她落了两滴泪。
  她还见到剑修破天阴谋败露,九凰却困在他挑起的妖道之争中难以脱身,叫那小人钻了空子,将要去夺铸剑师的一双神剑,最终神剑为铸剑师以命相封,由孔雀一族带走藏匿,九凰背水一战却也将自己的自由搭了进去,而那剑修隐姓埋名,仍活得快意。
  故人走的走,散的散,龙族旁支也随着真龙的陨落而日渐衰落——那是天道答应珑的事情,从那以后,这世间再无龙族。
  许久后,珑又一次走遍了名山大川,戈壁深海,神魂日渐凝练,心也渐渐沉静如水。
  后来南方无人镇守,镇守北方的玄武找到了她,请她前去镇守极北,换他去镇守不甚平静的南方。
  极北终年雪封,四季不明,唯一能让珑感到时间仍在流逝的,只有溶洞中那条流动的清河。
  极北太安静了,安静得只有风雪的声音,没有人会和她聊天,没有人会叫她喝酒,以往以魂灵的模样在人间时尚能体味红尘冷暖,如今却是一片死寂。
  好在玄武大约有别的考量,在将极北秘境作为论道会胜者的奖励之后,珑才偶尔见得到一个活人。玄武的目的珑并不多问,只按着约定考验修士,然后实现他的一个愿望。
  有的人想要一柄至宝利剑,有的人想要一本上乘功法,有的人想要千百年一见的花果……千奇百怪,不一而足,珑一一考验过他们的心志,也一一实现了他们的愿望,权当做打发时间的游戏,聊以排遣百年来几乎已刻进她灵魂深处的孤独寂寞。
  在那之后大概又过了百余年,珑在秘境里见到了一只小孔雀。
  不晓得小孔雀怎么瞒过人修拿到论道会头名的,孔雀一族与北地气候从来都合不来,他偏要进到秘境里,等珑提着莲灯过去时,小孔雀的气都虚了。
  白光飞出,珑闭眼飞速阅读着小孔雀的过往,不过一息而已,她便长叹一口气。
  竟是故人之子。
  孔雀一族的小公子逍遥自在,游戏人间好不快活,谁料一朝不慎误信他人,连累族人,他那一支只剩他一人独活,不得不隐姓埋名,改头换面。
  珑记起那个不太听话的孔雀蛋,久违地有些难受,她收回白光,虚拟出一个镜像,抬手推了出去。她垂眸缓了缓心绪,再抬眼时,面前竟是两只孔雀。
  小孔雀变回了原身,把家传的华丽珠宝一股脑全往身上戴,也不管究竟什么模样,总之孔雀比美就是看谁更华贵,镜像再怎么复制,也总比小孔雀慢一拍,小孔雀颇为倨傲地一抖尾羽,那模样完全已经不将对手放在眼里。
  珑忍俊不禁,她只见过两只孔雀,却没想到两只孔雀小时候都是一样的脾气。
  珑现身在小孔雀面前,问他:“你希望我为你实现什么愿望呢,小孔雀?”
  小孔雀转为人形,二话不说掀起前襟就是一跪拜:“我想变成人修,即便是伪装也没关系。”
  珑愣了一下,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缘由,眼神中不由带了两分怜悯:“是为了同尘吗?”
  小孔雀跟着又是一叩首:“求前辈成全。”
  珑答应了他,只是对故人之子,那些前尘往事,终究不必提起。
  伪装想瞒过修为高深之人,要学的术法便艰深困难了数倍,珑耐心教,小孔雀仔细学,花了数月才总算学会。
  期间小孔雀嫌极北无聊透顶,从自己的收藏里翻出了好几本话本,珑没怎么看过这些,小孔雀却是个中好手,不光带着比自己大了好几辈的珑看话本,还撺掇珑试试用镜像能不能模拟出两个主角,不学术法的时候小孔雀就拉着珑研究这些旁门左道,偏偏珑十分擅长这类法术,临别前竟已将这镜像出的戏拟得惟妙惟肖。
  “这样极北就不会太无聊了,往后每年,我都给你送最时兴的话本。”珑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小孔雀后来就不拘礼,临走前还将自己收藏的话本全抄了一份留给珑。
  珑是笑着送他出海的。
  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珑接到了沈修远和他的师父,沈修远和玄武信里所说的似乎有些不一样,他师父则古怪至极。
  但这些事情都和她一个世外魂灵没什么干系。
  她提一盏灯,抱一本话本,来到溶洞找这边的师徒俩一起观赏她珍藏的故事,或者讲些故人旧事。
  “从前,这里来过一只小孔雀……”
  “凰姐姐喝酒很厉害的,我离开龙族的时候啊……”
  但有一件事情,珑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在劫云中的那一线天光里,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第91章
  沈修远的伤势由龙女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治疗和调养,季洵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大多数时间是打打下手,或者引着沈修远运转灵气几个周天,有时和沈修远切磋两回。
  龙女修复金丹的方法和白安说的完全不同,待沈修远伤愈后,她便告知了沈修远具体的过程,让季洵在一旁护法,沈修远自己将金丹化回灵气,重新聚灵成丹,一来今后不会存在隐患,二来根基仍然牢固,只是沈修远吃的苦头多了些。
  龙女说了不能服用任何止疼的丹药,季洵只能站在阵法外等着沈修远,金丹裂痕带来的剧痛从修为假象消失的那一刻起便折磨着沈修远的经脉乃至骨髓,只修补裂痕而已就已经疼得沈修远背后冷汗涔涔,更不要提如何将整颗金丹都化回灵气。
  季洵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愧疚,在阵法外站了多久便提心吊胆了多久,即便知道结果定然顺利也不敢把心放下,时不时便要抬眼看看沈修远,绿豆糕都在钟乳石后头放好了。
  龙女背对着冰潭里的沈修远,也就面对着季洵,她将季洵的表现尽收眼底,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们断袖就不讲非礼勿视了吗?
  好在这一遭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去了,季洵一感到冰潭那边灵气稳定了便快步往沈修远那边赶过去,他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大防,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沈修远,龙女实在看不下去,但还是得看,只能背对着那边两个人说:“先把衣服换了!我一会儿来检查情况。”
  沈修远遭过的罪其实也不少了,这回的疼痛尽管已经几乎可以与当年洗筋伐髓时相提并论,但其实他并不怕疼痛,也不畏惧伤痕,因为疼痛总会消失,伤痕总会愈合,在漫长的时光之中都可以说是转瞬即逝的东西,都不重要,不必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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