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可以借着月光视物,他大半的身子藏在黑暗里,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除了他的脚背。
  现在的他也在伪装,远没有我想象得从容。他好像没有意识到他蜷缩的脚趾和绷紧的脚背泄露了他此刻的不安。
  我说。“因为今天你揍那个人的时候,我看到了。”
  夏油杰没有说话,脚背依旧紧绷着,片刻后,他彻底放松,上半身从阴影里出来,笑容又恢复到从前,甚至还多了一丝发至内心的高兴:“这样吗?”
  他是真的很高兴,高兴到我轻易地看出他和从前的不同。我想,他应该是找到同类了。从前只把我当一个普通的妹妹看,但现在发现我和他是一样的。
  我回到自己房间外的阳台,眯着眼睛朝他挥了挥手,然后没有流连地钻进自己冰冷的被窝。像在母亲子宫里那样,收紧自己的四肢,给了自己一个拥抱。
  1996年,2005年,还有9年。
  如果不被神明眷顾的话,如果‘我’不作为独立的人而存在的话,那我就自己爱自己。
  1996年4月,院子里的枝条已经长出了翠绿的叶子,夏油母亲的春天还没有来,日本的樱花已经绽放。我和夏油杰入学的那天,学校里那颗巨大的樱花已经很灿烂了。
  很多小孩子都在那里留下照片,我和夏油杰也不例外。
  照片里,我双唇紧绷,夏油杰笑得灿烂。两个人穿着同样的制服,在樱花飞舞的春天留下人生中第一张合影。
  ‘王雅次’和我从前有一点像,都是普通的长相,看久了还会觉得乏味。但在那个‘梦’里,‘王雅次’要光彩照人得多,因为她在爱里,所以有特殊的加成。
  所以哪怕是同一幅皮囊,内核变了之后,给人的感觉也会变。
  原本就只是顺眼而已,被夏油杰衬托得更不讨喜了。虽然我父母不这么觉得。
  我的视线从照片上移开,理了理身上的书包,转身朝教室走去。
  夏油杰和我不在一个班级,我父母比我还要遗憾这一点。哪怕他们觉得我是更成熟的大孩子了,他们还是觉得我是孩子,有一个哥哥能够在学校里帮忙照顾妹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我低下头错开了他们的目光,内心在呐喊:你们的小孩已经死了,是被你们害死的。她为了救你们,她献祭了自己的生命。
  把书包放好后,我趴在桌上,等着老师老师来上课。
  我的同桌是一个褐发的小女孩,她扎着两条麻花辫。发圈是精心挑选的,还带了可爱的发夹,小手白白嫩嫩,指甲里也没有黑泥。
  像年画娃娃一样。
  她伸出手,递给我一个棒棒糖,嗓音甜腻:“你好,我叫小葵,你叫什么名字呀~”
  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容就破碎了。因为我伸出手打掉了她的糖果。棒棒糖咕噜咕噜地滚到地上,发出的声音在嘈杂的教室里引不起其他人的注意。
  我盯着她无措的脸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为什么所有人都被爱。为什么所有人都被神明馈赠,为什么所有人都有人肯定,为什么我以为的馈赠也是假象。
  在召唤我来这里的时候,就没有问过我想不想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把我当人看。
  为什么要将幸福摆在我面前,然后告诉我,我永远都得不到。
  所以,我被孤立了。准确地讲,是我一个人孤立了全班。和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还更明显。以前我也有几个朋友,可能不那么牢靠,但也有几个。
  现在我只有夏油杰。
  夏油杰很不理解,在放学路上,他欲言又止,最后在一个拐角停住。我回头看向他,他面露难色,握紧了书包的肩带。
  “小次为什么不和其他人做朋友呢?小次想的话,应该会有的吧。”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夏油杰解释,那是因为我嫉妒。我嫉妒他们轻而易举地得到我不敢想象的东西。
  “没有为什么,”我转过身朝家的方向走去,“我就是不喜欢她们。”
  夏油杰和我在一个班级的情况最终还是发生了。只不过不是在学校,而是在格斗馆。
  术式可以等进入高专后再开发,体术却是我现在就需要准备的。开学后一个月,我就跟父母提了这件事。母亲很反对,但是拗不过我,还是给我报了训练班。
  夏油母亲听说了,询问了夏油杰的意愿,也给他报了训练班。所以我们都在少儿组基础班。
  于是我母亲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她不愿意我参加格斗训练班的原因是她觉得很危险,但有夏油杰在,她就不担心了。
  她绝对想不到,我第一次被揍哭是因为夏油杰。
  趴在地上哭的时候,全馆的人都很震惊。因为夏油杰很有分寸,会配合对手的等级调整自己的力度;而且,我还是夏油杰的妹妹。更而且,这不是我第一次被打趴在地下,也不是第一次被夏油杰打趴在地上。
  我很久没有像个小孩一样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痛哭。上一次还是在我刚记事那年。
  那时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妹妹是会被哥哥姐姐抱在怀里的。所以我急急跑回家,光着的脚被瓦砾划破也不在乎,冲进屋子里抱着哥哥的大腿,学着刚刚看到的那样,扬起崇拜的笑脸。
  哥哥本来在院子里和伙伴玩游戏,被我抱住之后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然后是拳头落在我的身上,石子儿扎到我的嘴里,泥土也钻进我的鼻腔。
  那之后,我就长大了,真的变成了她们口中的“贱货”。
  ……
  夏油杰连忙扶着我坐起来,教练也走过来询问情况。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很想把他们都推开。我很想去找到绢索,直接倒戈,前提是他要把世界毁灭。
  但我最终只是抹了抹眼泪,站起身,忍着难过对他们说:“刚刚腿抽筋了,真的好痛啊……”
  教练不疑有他,弯下身子开始帮我活动脚腕,缓解并不存在的抽筋痛。
  怎么可以呢?
  我低下头看向自己被握住的脚踝,一边默念着,怎么可以被他们打倒。我会有新的出路,我会开出花。
  结伴回家的路上,夏油杰语重心长地教育我:“小次你不要那么逞强。身体不舒服就应该及时休息,绝对不可以强撑着继续。”
  “你是妹妹,妹妹只用尽力而为。”
  迎着夕阳,他的声音坚定洪亮:“我会保护好你的。”
  两个月后,我和夏油杰就不再是同班同学了。他的悟性极强,天赋也很高,本人也热衷于体术的训练。所以,仅用了两个月,他破格升到少儿组高阶班去了。
  格斗馆分少儿组,少年组,青年组。每个组又分基础班,初级班,中阶班,高阶班。
  我一路追赶,他也一路前行。等我努力升到高阶班,他已经进入了少年组的中阶班。我的速度已经比百分之九十的人厉害了,但远不及他的传说。
  他站在整个格斗馆塔尖的时候,他被迫无法升级的时候,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才被有效缩短。
  花了三年,我终于又成为了他的‘同班同学’,而他的顶尖位置也坐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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