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路旁的树木已经开始换上了秋天的颜色,金黄、深红与棕褐色交织在一起,在细雨中更加鲜艳。随着汽车驶入城区,街边开始出现打着伞的行人,他们或撑伞或裹紧外套,脸上带着几分匆忙与疲惫。
  小雨仿佛要下到天长地久,将整个世界涂抹得更加模糊。沿途经过的建筑物、商店招牌以及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街景,都在她的视线中一闪而过,留下的只是一片黯淡的记忆。
  她把车停在街边的停车位上,打着伞下车,走入物是人非的小巷。
  魏来的赔偿金被魏杉在地下赌场赌了个精光,为数不多的一些财产也被魏杉的债主瓜分干净,就连关门已久的杂货铺也不能幸免,卷帘门被人暴力撬开,里面的货物一抢而空。
  魏芷将收拢的雨伞靠墙放在杂货店门边,独自走入了狭窄的店铺。
  她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来到后面的生活区域,这里同样凌乱,像是被飓风席卷过。债主们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将愤怒发泄在已经逝去的房主身上,红色油漆泼得到处都是。
  “妈。”
  她站在空荡荡乱糟糟的逼仄客厅里,低低地喊道。
  她知道不会再有人回应她的呼喊,但她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
  “爸。”
  “弟弟。”
  人死之后,过往的恩怨都不再重要,所有的恨就像鱼肚里最后掏出的苦胆一样,只剩下无法下咽的苦涩。
  她低声呼唤着不可能予以回应的亲人,掩着面慢慢蹲了下来。
  她告别的不仅仅是逝去的家人,更是曾经那个不断忍耐的自己。
  “当人在面临危险,发现自己为抵抗与逃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起作用时,就会陷入最深的绝望。在心理学上,这种绝望叫作‘创伤’。”
  在她询问何为创伤的时候,那名女医生这么说:
  “创伤瓦解了本该统合运作的自我保护系统。知觉能力变得失真且被恐惧感支配,判断辨别的能力也不起作用,就连感觉器官也不再精准。受创者为了远离任何可能患起创伤回忆的事物,会主动扼杀自己的心灵,放弃所有自主与反抗,就像是遭遇生死危机时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兔子。”
  “创伤后症候群最大的特征,就是在撕裂般的创伤感受与自暴自弃的麻木状态中摆荡,这种周期□□替所产生的不稳定,会加重受创者的失控和无助。”
  “严重的创伤事件,足以毁灭一个原本英勇无畏、才华横溢的人。因为他们曾用尽全力,也没能逃避或战胜灾难。受创之后,受创者会产生深深的自卑及负罪感,尽管她们才是受害的那一方。因为去懊悔自己没能做出更好的应对措施,比承认自己被全方位击败的现实要好受得多。有些人会将此解释为‘软弱’,但恰恰相反,这是受创者的自我保护系统在试图从伤害中学到教训,和重拾力量与掌控感。”
  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医生。
  虽然魏芷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只记得她温和冷静的神情,干净白袍上散发出的淡淡洗衣粉香气,以及那种仿佛天空般广阔包容的淡然气质。
  没有合适的词语能够表达魏芷内心对她的感激,因此她只能囊括为一个“好”字。
  魏芷感激她,因为她是第一个看见她伤痛的人。
  曾几何时,她的身上覆满皮带的青紫鞭痕,一年又一年,她走在一个又一个的地方,和无数个人擦肩而过——
  没有人曾看见过她。
  一个被踢倒的调料罐打断了她的回忆,魏芷抬起泪水淋淋的面庞,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了张开阳警服下瘦高的身影。
  他的眼神中露着复杂的神情。
  魏芷用衣袖擦干泪水,微笑着站了起来,仿佛一眨眼就戴上了成年人坚强的面具。
  “张警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她用微微沙哑的声音说。
  “……我在附近出勤,就想起来这里看看。这是怎么了?”他看着脚下的一片狼藉,“有人上门找麻烦?”
  “是我爸的债主,没事。原本就是我们欠钱不还的不对。”她笑道。
  “听说这里要卖了?”张开阳问。
  “是啊,被银行收走了。我今天回来,也是来收拾东西的。”
  “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魏芷扫了眼四周,露出苦笑,“也没剩什么能带走的,我再呆会就走了。”
  张开阳沉默了下来,他的神情让魏芷也不忍将他拒之门外,她主动说道:
  “既然来了,张警官,要不我带你逛逛我以前住的地方?”
  “……可以吗?”张开阳抬起眼,露出意外的眼神。
  “我知道你怀疑我家里接连发生的事都太巧了,我理解你,张警官。就连我也觉得太巧了。”她苦笑着说,“但我问心无愧,所以你想怎么查都行。”
  “……对不起。”
  “这是你的职责,不用说对不起。”魏芷说。
  她大大方方地带他参观魏家——小小的客厅,东倒西歪的桌椅,他们一家四口,曾经挤在那里,从一碗菜里夹菜。过往的时间那么多,也不是没有一天和乐。
  “这是……”
  张开阳忽然蹲了下来,仔细摩挲着餐桌下方的刻痕。
  魏芷站在原地,笑着看他。
  “是我刻的。”
  张开阳摸着那个清晰的“死”字,神情难以言喻。
  整整一张木餐桌下,刻满了恶毒的诅咒。
  “你怎么还不死”。
  “去死吧”。
  “去死去死去死”。
  “你死了就好了”。
  魏芷观察着他的神情,轻声说:“你觉得这是在说谁?”
  她没有叫他张警官,一开始,他并不习惯,但马上就意识到此时此刻,交谈的是张开阳和魏芷,而非张警官和死者家属魏芷。
  “是谁?”他反问。
  “你会相信吗?”
  “……你说了,我就信。”他脱口而出,眼中满是真挚。
  在那样的眼神下,魏芷没有办法说谎。
  她的心在一种抽痛中紧缩在一起,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能在她蜷缩在这张木桌下的时候,就遇见一个张开阳这样的执法者,或者,直接就遇见穿上警服的张开阳。
  她人生的轨迹,一定会截然不同。
  “是我。”她说。
  张开阳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我恨的是我自己。”魏芷用比蒲公英种子更轻的,宛若幽魂一般的声音说道,“我希望我死去,我希望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希望做一只飞鸟,一棵野草,我恨我是人,我恨我有喜怒哀乐,我恨我存在于世上。”
  年幼的她,用最恶毒的句子咒骂着自己。
  她无法对抗那些比她更强大的存在,只能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脏。只要自己死去,一切痛苦就将结束。
  她希望自己不存在。
  她是如此憎恨自己的生命。
  “小芷,你有自残的行为吗?”
  十年前的回旋镖,直到今日魏芷才伸手接住。
  “我弟弟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后来狗被我爸一脚踹死了,不锈钢狗链却留了下来。”她注视着张开阳惊愕的面容,双眼弯成一对波光粼粼的月牙,“我会用它惩罚自己,就像我爸爸对我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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