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答案或许就在这栋楼中。
  他对烂尾楼拍了些照,然后就坐在建筑的阴影中等待。下午三点整,他靠着冰冷坚硬的水泥石壁,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回荡在楼道之间的声音。
  张开阳站起身来,目光望着楼梯的出口,直到那里终于出现了魏芷的身影。
  她依旧是往常的样子,黑发自然披散于肩,简洁朴素的衣着,那张象征着纯洁与柔弱无害的素颜上,一双乌黑的眸子静静地迎接着他的注视。
  他曾以为那是一双令人心生保护欲的鹿眼。
  但他忘了,海豚眼也同样温顺□□。
  魏芷走到天台边缘,目光从楼下一扫而过,无论是丛生的杂草还是地上映照着灰色天空的水泊,一切都使她感到怀念。秋风吹拂着她过肩的长发,黑发与黑眸交叠,融汇成更深的黑暗。
  “我是以外出采购为由出门的,时间不多,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她漫不经心道。
  “这个地方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
  “没意义,我只是想选一个避人耳目的地方。”她说,“毕竟,如果被我丈夫知道我私下和警察见面,我会很难解释清楚。”
  张开阳沉默片刻:“你和翁秀越究竟在策划什么?”
  魏芷噗嗤一声笑了:“……你还真想问什么问什么啊。”
  张开阳自认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他没有参与魏芷的调侃,沉默地望着她。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田心姐的真实身份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就是梅满的母亲翁秀越的。”魏芷说,“她想做的,无非就是让季琪琨受到法律的惩戒,所以她找上已经和季琪琨结婚的我,希望我拿到季琪琨婚内施虐的证据。”
  她顿了顿,露出讽刺的笑容,又补充了一句:
  “梅满受到虐待,却因为不是家庭成员而让季琪琨逃脱法律惩罚,这件事已经成为了翁秀越的执念。”
  “你同意了?”张开阳问。
  “我一开始同意了,但后来,我拒绝了她。所以她现在打算做什么,我是真的一无所知。”
  “中途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答应她才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吧?”魏芷反问,“张警官,季琪琨从前就算有过不对的地方,但他已经改变了,我为什么要帮着外人对付自己的丈夫?”
  “因为你也要帮梅满报仇。”张开阳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想要捕捉其中任何微小的情绪变化。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双黑色的眼眸里,只有他故作笃定的面容。
  “……什么年代了,张警官。复仇?”魏芷像是听见了不可思议的笑话,轻轻笑了一声,“翁秀越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难道梅满就不是吗?”
  “我已经知道梅满常年资助你,就连你大一的学费,也是她在跳楼的一天前转到你的卡上。你们之间,一定不是陌生人的关系。”
  “那又怎么样?”
  “什么……”魏芷理直气壮的问题,让张开阳也不禁一愣。
  “我说,她资助过我,那又怎么样?”魏芷说,“她资助过我,我很感激她。但她已经死了,就算我逢年过节想提点礼品上门感谢,她也不在了。除此以外,对一个资助过我的人,我还需要做什么?”
  “你想说的,不会是复仇吧?你觉得这现实吗?张警官。她是资助过我,但她也只是资助过我。”
  魏芷的笑容里带着嘲讽。
  “你在应聘到ocean艺术中心的时候,知道季琪琨就是梅满的前男友吗?”张开阳问。
  “不知道。”她说,“是后来季琪琨主动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男朋友,是资助人的前男友——”
  “在意这个有用吗?”魏芷不客气地打断他,“在意这个,就能解决我的债务问题吗?在意这个,就能让我摆脱我的原生家庭吗?你说的这些都是无用的空话,而季琪琨,是真真正正改变了我的生活。”
  “他拯救了我。”她断然道。
  张开阳的喉咙里像是堵了千斤重物。
  她在说谎,他知道这一点,但他却无法反驳她的谎言。因为谎言本身是无罪的,在实际伤害造成之前,除了倾听她的谎言,从中找到万分之一的真意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季琪琨强加给你的想法?”
  “我做的一切决定,都出于我个人的意志。”
  她的目光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这目光既不躲闪也不带畏惧,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刻,也像是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塔,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唯有这一句话,是由心而发。他终于确信,她应聘ocean艺术中心,成为季琪琨的女友直至妻子,每一步都是在遵从自己的意愿。
  “张警官,你是个好警察,所以我今天才会答应来见你。但同时,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私下见你。”魏芷说,“如果以后还有什么事,我只接受警方的传唤。”
  她脸上那种仿佛和朋友谈笑风生的随意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疏离。
  说完之后,她也不在乎张开阳的反应,自顾自地转身往楼下走去。
  啪嗒,啪嗒,啪嗒——
  她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烂尾楼里。
  咔嚓,咔嚓,咔嚓——
  梅满按了好几下打火机,浅橘色的火焰才姗姗来迟。她小心翼翼地将火机凑近蛋糕上的蜡烛,火焰逐渐转移到十六根彩色的蜡烛上,整个六寸蛋糕周边一圈,都摇曳着温暖的火焰。
  小小的火焰照亮了昏暗的烂尾楼,这里不再阴森,不再冷寂,温暖的烛光以微弱之身,温暖了整座空旷冰冷的大楼。
  “我们来打个赌,看你能不能一口气吹灭!”梅满端起蛋糕,满脸笑容地对戴着纸皇冠的她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吹出,十六根蜡烛接连熄灭了火焰。
  “哇!好厉害!”
  梅满的笑容更加明媚温暖,那种像是面对易碎物品珍惜小心的态度,让魏芷心中不住发酸。她从未被如此对待过。她没有接过梅满手中的蛋糕,而是控制不住地,将脸埋在双手之中流起了泪。
  她听到了蛋糕被放下的声音,然后一个温柔的怀抱轻轻搂住了她,一只细腻温暖的手,慢慢地拍着她的后背。
  梅满什么都没说,但魏芷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
  那一天是她的十六岁生日,两个小时前,她刚刚被梅满从天台边缘拖了下来。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就时时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人有活着的权力,是否也有放弃活着的权力?
  当生命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压抑时,苦熬的意义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些说着“自杀是不负责任行为”的看客?
  那天是她的生日,王琳给她煮了长寿面,还买了麦当劳回来给姐弟俩吃。
  一个小小的麦辣鸡翅套餐,她和弟弟一起分享,王琳一口没有吃,只是一边说着“妈不饿”,一边满面笑容地看着姐弟俩狼吞虎咽。
  那一天,她还收到了弟弟的生日礼物,一只活动的纸片小人,身上涂着蓝色的蜡笔,象征着她最喜欢的那条蓝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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