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真好,”马太太轻笑。
  “有什么好的呢?”婉萍不明白马太太的意思,说:“不年轻了,换到别人家里早就是孩子的母亲了。”
  “所以才说好呀!”马太太看着婉萍说:“从南京到重庆你们一家始终在一起,丈夫前途无量,又是个会哄着你,宠着你开心的。婉萍你真是让人羡慕,到了二十七岁还是能同小姑娘一般。我二十七岁时,故土沦丧已两年多,父母公婆被杀,长子也在冬天病逝。我犹记得那年北平下了很大的雪,天寒地冻……孩子下葬那天,我丈夫回来了,我们夫妻守着一盆炭火,但身上感觉不到半点温暖。我与丈夫看着对方,他同我说永远不要放弃,我们总会回家的,他说他要带我回家。那时候我就想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回去,和他一起回去。可是我现在越来越怕了,我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怕自己回不去,怕他也回不去。”
  马太太的情绪从去年开始便一直是起起伏伏的,好的时候,如最初相见时那般爽快,不好时便是三两句话,眼中就泛了雾气。婉萍有些局促,她担心是自己的喜悦刺激到了马太太,正想着要如何解释,就见马太太摇头说:“婉萍,我刚才又在说讨人嫌的丧气话了,你莫要往心里去。是我自己最近情绪又不好,因为庞太太要走,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过去那些事儿。”
  “庞太太要走?为什么呀?”婉萍听到这消息一惊。
  “等一会儿让她自己说吧,”马太太握住了婉萍的手。
  太太们常聚会的地方是一栋两层结构的小茶楼,倒不是说这家茶有多好,主要是便宜,十来个女人点两三壶茶,一个包间两张牌桌就是一下午,她们很少点店里的其他吃食,最多也就是上一盘瓜子。好在老板是个好说话的中年男人,遇上如此抠门的主顾们也从来是笑脸迎着。
  庞太太是打牌的主力,她一贯来得比较早,要坐顺风口的位置。但今日到约好的时间,只有白小姐在,庞太太足足迟到了一个小时才推门进来。
  “今儿给大家宣布个事儿!”庞太太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说:“我的讨债大任完成了!那些死鬼们终于能合上眼,心满意足地上黄泉道。”
  “真要齐了?”有人不信任地发出疑问,毕竟是一千多个人的抚恤金啊,哪是那么轻易讨要的。
  “当然是齐了!”庞太太今日背了一个大包,她边说话边从里面掏出来本发黄的牛皮记事本,把纸页翻得哗啦哗啦响:“所有人的姓名都在这里,每个人的抚恤金得着了,我就划掉,今儿我把最后一个名字也给划了!所有人,能找到家眷的,我把钱寄给他们,找不着家眷的就捐给*全国慰劳总会,他们公布的名单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西北独立团捐献金额。这些年我捐的每一笔钱都留了账底,不信你们合一合是不是一个银元都不少!”
  (*全国慰劳总会是劳军募捐运动的主要组织机构)
  庞太太一口气说完,收起本子,又从包里掏出来两卷红纸包着的银元。她走到白晓媛面前把其中一卷递过去:“最后一个人就是庞大志,他的抚恤金你和我一人一半。白晓媛,你跟了庞大志两年,虽然说没名分,但有实质。我今天把钱分你一半,也算是不亏待你。”
  白晓媛没有接过钱,她红着眼睛连连摆手:“我不要钱,太太,我不要这些钱。”
  “对了,同你们再说一件事!”庞太太环视一圈屋子里的人后,大声说:“往后就不要叫我庞太太了,我把庞大志欠的债已经还清楚,以后要叫我顾小姐!你们是不是许多人还不知道我本家姓什么?那今天我给大家正式介绍一下,我叫顾昭晏,山西太原人,燕京大学文学系毕业,是个写小说的,专写男男女女风花雪月的那些事,赚个糊口的钱。今日来也是给姐妹们道个别,我要离开重庆去香港了。那边有个编剧看上了我的本子,我想过去发展。”
  “顾小姐恭喜呀!”太太纷纷鼓起掌来,婉萍瞧见唯有马太太和白晓媛没有动。
  马太太与庞太太在北平时就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要走,她是万分舍不得,尽管知道对方要奔好前程,但想到今日一别可能就再无相见之日,也不由地生出伤感。与马太太的隐忍沉默不同,白晓媛的情绪则更加强烈,她声音颤抖着急声说:“太太,你不要把我一个人扔下……”
  “说了往后不要叫太太。”庞太太对白晓媛说。
  “不!您就是太太,就算不是庞大志的太太,您也是西北独立团一千二百一十三名阵亡将士心中唯一的团长太太。是您给他们讨来一个公道,这个团只有您称得上一句太太。”白晓媛哭着,大滴的眼泪顺腮帮子流下来,她俩手揪着裙子的边缘,连身体都在微微打颤。婉萍见她勾起背,想到大概是动了病根又开始肚子疼,连忙上去要扶,却见庞太太先一步挽住白晓媛的胳膊,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婉萍看到庞太太也红了眼睛,她抿着薄薄的嘴唇,低头看着白晓媛。周遭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前劝说或者安慰,一直等到庞太太自己叹了口气说:“没说不要你,钱你拿上,若是想走可以与我一道去香港,只是以后不要再叫太太了……叫姐吧,我把你当做我妹子。”
  “不,太太,您就是太太!”白晓媛非常坚持地摇头,她握着庞太太的胳膊抽泣说:“您永远是我心里的太太,您记得那一千二百一十三条命,您记得他们……七年,整整七年……您给他们讨回了公道,您是我遇见过最仗义最心善的人。”
  “你说得我……”庞太太的眼泪落下来,但她立刻抽出帕子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倔强的不肯再多流一滴泪,缓了片刻深吸口气说:“我倒是不想管,但一千多条命怎么可以就这么白白没了?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不是个活菩萨,我只是有那么点良心在。给他们讨个公道,也是让我往后自己活得安生。眼下公道讨回来了,我算是对得起他们,再不必时时刻刻背着那一千多座坟。往后我的日子还长得很,所以不用再叫庞太太了,我就是顾小姐,我要为自己活着。”
  “你若是喜欢可以跟着我去香港。”庞太太用自己的手帕擦掉白晓媛不断滴落的眼泪,她把脆弱的女人揽进自己怀中说:“今天尽情哭,哭完了就再也不要哭。往后没有庞太太,只有顾小姐,写小说的顾小姐。”
  第三十章 一念
  顾小姐与白小姐在9月底离开了重庆,她们走后马太太的情绪就极其失落,往后的太太聚会她都没有参加,婉萍还去过几次,但缺了熟悉的人,也觉得实在没有意思。*民国30年元月17日,报纸上登出来一条新闻说新四军叛变,宣布取消番号。隔了几天后,婉萍又听来消息说不是叛变,是蒋要趁机消剿灭共军。本来已经临近年关,大家是要好好过个年的,但传来这样的消息,新年显然过不安生了。外面小鬼子还在蠢蠢欲动,这边倒是先对自己人动起手。这事儿气得陈彦达在家里背了好几天曹植的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民国30年即1941年)婉萍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确切的说婉萍很多时候都想不明白蒋的种种行为。他的政策总是那样矛盾,面对侵略者有时强硬,有时软弱,他防着自己的国民,像防贼一样,嘴里高喊着团结,却又要把中央军,地方军,共军分得无比清楚,有的是宝贝疙瘩,有的是命如杂草,有的则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人不像是一个国家的领袖,他更像个买卖人,像个地主,把自己的粮搂在怀里看得格外紧,遇上要抢粮的,愿意搏一搏,可又不愿伤到自身性命。对外总是犹犹豫豫,格外在乎别人的脸色,可对内却强硬至极,谁敢动口粮食,便要暴跳如雷,拿出雷霆手段。当然了,这些想法婉萍也只敢自个儿琢磨琢磨,她可不敢跟别人说。自打元月份的事情后,重庆城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兮兮,学校的老师私下里偷偷说路边到处都是特务,讲错话是要被抓起来的。如此紧张的氛围持续到了5月,算起来5月真的是个灾月。前年5月3号4号日军对重庆进行了大轰炸,去年的5月张自忠将军殉国了,今年的5月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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