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上高战役后,我从中校营长被提成上校团长。”姜培生拎着酒瓶灌了一口,声音慢悠悠的:“我升团长后,手下的军队是西北军和东北军重新组织起来的溃兵,那些西北汉和东北佬们异常难管。我对他们一直很严厉,很多时候可以称为不近人情。我知道他们背后骂我,给我起外号,叫我‘招魂幡’‘讨命鬼’。我们的装备很差,与我之前所在的德械或者美械队伍差别很远,粮食总也供不齐,送到的时常也是些陈米,里面掺着碎石头和老鼠屎,那些米攥在手心里一握就成了碎渣,蒸出来的米饭带着股馊臭味儿。我们拿着最劣质的武器,却要做第一波冲锋的去抗日本人。就像我知道他们如何骂我一样,他们也知道这就是送死的,他们嘴里骂骂咧咧,但依旧会向前冲锋,我有时会可怜他们,但更多时候是不会的。我想他们是军人,死在正面冲锋的战场上叫男儿血性,叫中华精神,后背中弹才是给祖宗丢人。”
  “可是……”姜培生说着停下来,断了几秒后才接着讲:“可是老兵倒下后,补充来的新兵里有不少十四五岁的娃娃。那些孩子的眼睛是蒙蒙然的,他们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当炮灰,甚至不知道他们下一场就要去死。当我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心软了,婉萍,你知道吗?我……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我看着他们的眼睛!那些眼睛是天真的茫然的,他们没有经过训练,他们许多人不会开枪,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变成一具尸体。上面的人让他们为了死而去死,冷血的把这些命当做向美国人讨要美金,讨要军械时候的筹码,他们把人命不当人命。可我做不到!他们是我的兵,我真不想让他们这样死,死得这样毫无意义。”
  婉萍感到手背湿润了,却不敢打断,耐心地听着姜根生说:“我为什么和张某人有私怨,就是因为他和我带的队伍压根就不一样,他却用他的标准来要求我!他总是说着军人为国牺牲死而无畏,他总是喜欢说那些大话,可是我可怜我手下的兵啊!天王老子的,我可怜他们呀!我不想他们死得那么窝囊、那么不明不白,我想让他们在死前能吃饱饭!婉萍,你知道吗?我的梦想只是让他们能够吃饱,不用再吃那些发馊的粮食,不要再去啃树皮,吃草叶子!至少一个月能吃一顿肉,就是这么简单。我甚至在县城里看到过两个受伤的老兵在沿街乞讨,他们是军人啊!他们是跟日本人拼命的时候,瞎了眼、断了腿,为什么我们的国家不能给他们一份安定的收入呢?远在重庆的长官们可以不管他们,但婉萍我做不到不管他们,我不想让他们这么没尊严都活着!我想给他们找一条生路!”
  “所以当我升了副师长后,我就开始想法子给他们谋出路。”姜培生说到这里长叹了口气,他晃晃身体想要喝酒,却被婉萍拿过了酒瓶子放在自己的一边。他的手停住,然后垂下来,眼睛盯着一片黑漆漆说:“我们的防区临近浙江,那边有很多大后方需要的货物,但官方的渠道往来太难了,所以我就搞起了走私。除开枪械和烟膏,我们什么都走私,我不在乎是火腿,是红酒,是纺纱,或者药品,只要能赚钱的什么都可以。我赚来的钱再买粮食来给我的兵吃,我们终于能正儿八经地吃一口饭,我们终于不用饿着肚子去跟小鬼子拼命,我们终于能在受伤后用得上药,我们的生意也就在这种情况下做起来了。”
  “上面的人真是一群混蛋!”姜培生怒骂一句,不禁拔高声音:“我们人饿死的时候没见着他们,我的伤兵在县城里等死的时候没见着他们。可是当我们赚了一点点小钱后,他们就来了,闻着味儿就来了!像厕所里的苍蝇,像见了血的蚊子。他们利用这条走私线运自己的货,我知道他们的货里有烟膏,但是我管不了!我哪儿管得了那些人!”
  “生意越做越大,到后来就有天津的买卖。天津港和塘沽港的进出口贸易是他们让我来了,我也是他们的一双手套,现在这双手套脏了就要换掉。他们说我贪,可他们自己呢?我充其量就是在肥膘上摸了一把,粘在手头上的那点油腥。蒋二公子也不过是个只敢打苍蝇,不敢动老虎的东西!有本事去上海查查扬子公司,去查查总裁夫人的账!他们敢用买飞机抗日的钱在纽约买地!他们可以让几十万人饿死,然后把买粮的钱去存进瑞士银行里收利息。”姜培生说着情绪激动地攥起拳头用力砸向楼梯的栏杆:“我以前可怜我的兵是炮灰,结果到头我他妈也是个炮灰!婉萍,我难受,我心里难受的要命!我一开始根本没有想过去帮他们做这样的事,我没想过把走私的生意做得有多大,我一开始仅仅是想让我的兵活下去,让那些受伤的人有药治,让残了的有个糊口的买卖。但最后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我也不知道。”
  “我曾经跟你说过党国是个粪坑,但所有人都往里面跳,跳下去是臭,不是跳就是死了,我分得清孰轻孰重!可今儿你看,我跳下去了,沾了一身臭,可结果呢?他们还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如果早知道结局是这样,那我当初为什么还要跳下这个粪坑呢?没有意义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姜培生痛苦地摇头说:“他们真脏!比泥堆里打滚的猪狗还脏,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没有一个!包括我!”
  姜培生说出这些过去让婉萍心里生出怜悯,她伸手揽住了姜培生的肩膀,轻声说:“你有错,但这不完全怨你!培生,你只是被卷进了他们中间而已。”
  姜培生拿起脚边的空酒瓶狠狠地砸了出去,“砰”一声也不知砸在了什么上面。他抱着头痛哭起来,大声质问:“美国人的援助,国人上缴的税款,老百姓的捐款,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去了哪里?我们的后勤在哪里?我们的援军在哪里?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我们缺枪支子弹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们缺粮草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们缺火炮飞机掩护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们的人重伤倒地需要药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在哪儿呢?谁他妈告诉我在哪儿呢?我得想办法,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如果站着的人活不了,那我就去做看门狗,我就跪着讨两块肉骨头。我们是军人,我们不该怕死,我们可以死于跟小鬼子拼刺刀,我们可以死在冲锋里,但我们不能死的这么窝囊!我要我活下去,我要我手下的兵活下去!他们……他们是我的同袍弟兄啊!”
  婉萍感到此时的姜培生不再是姜司令,他是带着一群西北汉东北佬半大娃娃跟日本人拼命的姜团长,他的同袍弟兄面黄肌瘦,饿了没吃的,冷了没衣服,病了没有药。他看着他的人毫无意义的死掉,他看着大片大片的尸体,抓狂地质问着他们在哪呢?他们在哪呢?可就算他吼破嗓子,也没有人能给他一个回答。
  姜培生撒酒疯累了,靠在婉萍的肩膀上睡着。婉萍一个人的力气拖不动,抬头看见珍绣和小友站在楼梯口,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姜培生拖到床上。
  姜李氏珍绣擦着眼泪对婉萍说:“媳妇,你不要走,你留下来吧。”
  “培生如今掉进了泥坑,人人都要踩一脚的时候我哪里还能走?他是我男人,我得去捞人。”婉萍深吸口气,擦了擦眼泪。她走到一楼楼梯边的电话机前,拨通了一个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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