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坐火车要查身份,我们一路过去恐怕只能靠两脚,照片缝在衣服里只怕到了北平会弄坏一大半,”婉萍摸着照片上姜培生的面容摇摇头。她的目光落在屋角的一只泥坛子上,片刻后对珍绣说:“婆婆,我有个法子,就是怕你忌讳。”
  “什么办法?”姜李氏珍绣忙问。
  婉萍附在耳边轻声说,珍绣听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法子好!咱们就这么办。”
  从天津猫儿胡同要到北平约有一百六十公里,因为珍绣身体不好,婉萍扶着她走走停停,路上花了近十天,到 2 月 12 元宵节才走到陈彦达和夏青在北平的新家砖塔胡同 63 号。
  晚上七点四十分,陈家夫妻俩吃过黑芝麻馅儿的元宵正在屋里休息,十来分钟前如怀走了,说是学校有些事情。所以夏青听到有人敲门,还以为是如怀在家里落下东西又折回来,她忙着应声答应着“来了来了”,一开门却见到婉萍扶着姜李氏珍绣。敲门的是姜小友,他看到夏青往后退了半步,轻声叫:“姥姥。”
  “唉呀!快进来,快进来。”夏青帮着婉萍扶住珍绣。
  “婉萍你怎么来北平了?不是说他们的人都安排家眷去岛上吗?姜培生……姜培生没管你?”夏青一边压低着声音说话,一边带婉萍往屋里走。
  陈彦达正在客厅看书,听见动静一抬头看见是婉萍走进来,他的小囡囡此时穿着一身灰蓝色粗布旧棉衣,白皙的脸蛋被冷风吹得通红,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哪还有从前的样子。老父亲连忙起身,一言未发眼泪先流了下来,上前拉住婉萍冻得冰凉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才终于能开口:“婉萍,我的婉萍……姜培生真是个混账王八蛋,姜培生真是害苦你了!”
  骂人的话说完,陈彦达才注意到姜李氏珍绣也在,连忙从兜里掏出手绢擦了眼睛,深吸口气问:“你们怎么来北平了?姜培生不是打包票要安排后路吗?”
  “培生的确给我们弄来了三张去岛上的船票,但那时候天津乱得很,船票被其他人抢走了,我们就没走成。”婉萍未做过多解释,扶着珍绣坐下来。
  “没走也好,没走也好……这样我还能常常见到你,”陈彦达缓了片刻,说:“婉萍不怕,姜培生不在这边,你还有爸爸。有爸爸护着,绝不会让旁人欺负你。”
  “这话你说了不算,现在到处都在登记户口。婉萍怎么说也是姜培生的家眷,他们把人查出来,只怕你护不住。”陈彦达心疼女儿得有些糊涂,倒是夏青脑子更清醒。
  这话说完屋里没人吭声,姜李氏珍绣的眼泪落下来,捂着脸直晃脑袋。夏青见状忙上前拍着她的后背,顿了片刻,对婉萍说:“我看要不这样,反正北平离我无锡老家远得很,对外面你就说是我无锡老家的亲戚,家里遭了难来北平投靠姨母姨夫。我们给你在外面另租个宅子先住下,吃穿啥的给你送过去,平时你就少露面,尤其是不能让你弟弟如怀瞧见,他现在脑子一根筋,知道了肯定不会帮着打掩护。”
  “这也是个法子。”陈彦达说:“那你们今晚先在家里住,明天一早我和你姨母就出门找院子去,离咱家肯定不远,婉萍,往后有什么事儿只管回来找爸爸。”
  “好,好。”婉萍摸着眼泪点点头。
  这边终于安排妥当了,夏青才分出精力注意到姜小友始终抱到怀里的泥坛子,问:“这是什么?”
  “我爷爷的骨灰。”姜小友把坛子往胸前一抱,仰头对夏青说。
  “啊!”夏青听到这个话一愣,姜培生的爹不是早死了吗?当年把姜家人从陕西接来的时候也没见着有这坛子骨灰呀!
  “小友,对姥姥不用这么讲,”婉萍伸手摸了摸姜小友的头,然后从他怀里抱过泥坛子,对夏青和陈彦达说:“这一路上过来有好多道盘查,我们怕有些东西拿不过来就把它封在了泥坛里,上面铺了层炉灰。说的是培生爸爸的骨灰,这样他们总不能伸手到骨灰坛里摸吧。”
  “里面是黄金?”夏青知道姜培生在天津的生意不干净,虽然不知道具体数目,但肯定是不会少。
  婉萍拎着泥坛走到院子里狠狠砸下去,当坛子砸开,夏青看到油纸包展开后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照片,她原以为他们费了这么大劲儿从天津带来的会是金条呢,谁成想只是些照片。夏青问婉萍:“怎么不带些金银,这些照片能有什么用?”
  “这些照片都是培生的,”婉萍摸着照片上的人脸,对夏青说:“天下的金银都是一个样,但天底下只有一个姜培生。他若是回不来了,我就只有这些照片了。”
  “唉,”陈彦达见状长叹口气,摇了摇头。
  “金条也是带了的。”婉萍见父亲一脸忧愁,解开棉衣摸出来了四根五两的金条说:“我不敢带太多,大部分都埋进在多伦道 7 号的花园里。以后要是有需要,我再回天津找。”
  “足够了,现在这边直接拿着金子也不好用,你可别再回天津了,那边的人都认识你。”夏青说:“明天我就去找房子,你啊今晚吃点东西就早点睡下吧。”
  锅里还有没吃完的元宵,夏青给婉萍、珍秀和小友一人盛了一碗,吃过饭后他们三人睡在了一个房里。
  从天津到北平走了十天终于能安稳躺下睡觉,婉萍原以为这一觉会睡到大天亮,可半夜她忽然听到一阵痛苦的呻吟,接着是咯吱咯吱的声音。婉萍以为是老鼠咬了姜小友,紧张地爬起来后,仔细分辨发现这声音是从珍绣那张床上传来的。
  婉萍连忙走到婆婆床前想叫醒珍绣,但蹲下身后,她听到婆婆用浓重的陕西方言咒骂“该死鬼!”“再敢来,俺弄死你!”“俺弄死你一次,就能弄死你两次!”
  姜李氏珍绣的这些梦话着实把婉萍吓了一跳,在她印象里婆婆就是个有点蛮横但终究厚道老实的乡下人,从没想过她嘴里会说出这样骇人的话。
  婉萍轻轻晃了两下珍绣的肩膀,见她不再咬牙切齿了,这才重新躺回床上。
  夏青找的房子是大帽胡同 13 号,距离砖塔胡同 63 号只隔了一条马路。房子虽然老,但并不破,房主是卖驴肉火烧的夫妻俩,长得和善,人也蛮好说话。上午交了租金,下午就把空房打扫出来,当天晚上婉萍就带着珍绣和姜小友住了过去。
  婉萍不适合抛头露面,所以嫌少会从院子里出来,多数时候连晚饭都是夏青送过去的。可能是之前那十来天的奔波把珍绣身上最后的精神气熬光了,她住进来大帽胡同后就病得几乎下不来床。婉萍身上带来的金条大部分都用来给珍秀买药和请大夫了,可始终也不见好转。拖拖拉拉到了 3 月,人更是迷糊,全天清醒的时候只有几个小时,时常还会说些令人害怕的话,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嚎叫“你不要过来”“俺不怕你”“俺弄死你”之类的。
  3 月 6 号这天是惊蛰,下午五点夏青送来了晚饭和药包。婉萍八点钟熬好药,半抱着珍绣喂下去,等她晕晕乎乎地睡着,出门把药渣倒在路口。小友到了九点就打瞌睡,婉萍铺好了床铺让他先睡下,自己坐在窗边继续看书。十点钟时外面忽然狂风大作,鬼哭狼嚎的风声听得婉萍心里一阵阵后怕。她刚想吹灭蜡烛去床上睡觉,一回头却见本该是躺着的珍绣一脸色蜡黄地坐起来,朝她招手,破风箱一样嘶哑的声音急声说:“媳妇过来……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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