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阿萝担心地瞥了兰修一眼,敛衽下去,俄而端上酪浆摆置在矮几上,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谢兰修低着头,目光看着拓跋焘的貂皮衣摆,似乎觉得他用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视着自己,好久才听他说:“你怎么老跪着?”
谢兰修仍保持着低头的模样,说道:“陛下不叫起身,妾不敢妄动。”
拓跋焘不言声,自顾自坐下,谢兰修稍微一抬头,恰见他的脸凑过来,从下至上在看她。谢兰修心里一松,想笑没敢笑出来,直到听到拓跋焘笑眯眯的声音“生我的气了?”才含嗔地说:“妾不敢。陛下发怒的样子太吓人了,妾现在心里还在敲鼓呢!”
拓跋焘“哈哈”一声,端起矮几上的酪浆喝了一口:“发怒自然是发怒,好好的孩子没了,做阿爷的哪有不生气的道理。不过这事与你无关,我又不是昏君,怎么会迁怒到你头上去?”
谢兰修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匹夫之怒,不过免冠徒跣,而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纵然陛下不迁怒,也难保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妾凡俗女子而已,焉能不怕?”
拓跋焘摇摇头说:“我看你是不怕!你要是怕,当时敢站出来跟我对着硬顶?不怕我的鞭子也抽你一身花?”
谢兰修笑道:“这倒不怕。”
那厢一挑眉:“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那你也未免太——”他还没说完,谢兰修抢着道:“佛狸对我动手,我就咬他!这是谨遵圣谕!”
拓跋焘愣了愣神,“噗嗤”一下笑出来,见谢兰修一脸巧黠的神色,不由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这话你倒记得牢!”又说:“可是,我说的另一句,你没听明白么?”
谢兰修忖忖道:“陛下指的是准备今年灭夏国?”
拓跋焘微笑着,不置可否。谢兰修看着他的神色,又思量了一会儿,才说:“陛下因之定会要重处赫连玥宁?”
拓跋焘点头说:“不错。一来,她用这样的恶毒伎俩栽害我未出世的孩子,本就不可饶恕;二来,我要借她的人头,表明我攻打赫连昌所在的夏国上邽的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1)猎鹰站在人胳膊上,韝就是指胳膊上搭着的皮制袖套。
☆、花开两面
谢兰修尝试着站在赫连玥宁的角度去想这个男人——枕边的丈夫,为了他的野心,毫不顾惜这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何等令人寒心!
谢兰修抬眼,果然又见他目光中灼灼的颜色,闪耀着这位年轻帝王的雄心,随着了解的深入,她时有不敢直视他的时候——虽然有时候她晓得,拓跋焘在英雄心之下,也有对温柔乡的渴求,也喜欢不去思虑那些军国大事,而静静地和她下一盘围棋的悠闲时光——可是,她如一根秋草上的露水,那样颤巍巍的、随时可能被草叶弹落,而落入泥涂。作为他后宫的一个弱质女子,从来没有主宰命运的能力!
可此刻,她还是决心逆他的意思,为自己的结盟者放手一搏!
谢兰修静默地小口呷着酪浆,即使是温暖如春的室内,酪浆还是冷冰冰的,让她的头脑渐次清醒起来。谢兰修如在与一位国手对弈手谈,每一步都不敢有行差踏错——但是,就如当年徐羡之所说:有些时候,要嬴得局面,必须敢放胆,总在进退两可间犹豫,时机转瞬即逝,就再也抓不住了。
谢兰修骤然扬起头说:“陛下可知,上兵伐谋?”
拓跋焘果然凝神望向她,点点头说:“《孙子兵法》我是读过的。但是与夏国——”他犹豫地没有再讲下去,抬抬下巴示意谢兰修来说。
谢兰修见他愿意听自己讲,平了平心神,娓娓说道:“那么请问,始光四年,陛下已经攻下夏国统万城,为何不继续乘胜追击?”
拓跋焘换了一副正容,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与面前这位聪慧的女子谈一谈他的军政:“攻打容易,但日后维系不易。我那时毕竟有些匆忙,考虑后手其实并不够周全,后来赫连昌愿意投降,我想着自己的三万兵马其实实力并不足,真的把夏国人逼到极处,誓死作战的话,我们反而被动了。所以,考虑再四,还是决定接受赫连昌的投降,退兵凯旋。”
谢兰修点点头:“陛下说得是!如今陛下杀夏国公主,虽然证明了你攻打上邽的决心,但是在内,皇后心情怎么样,平城皇宫这么大的后院又会怎么样,陛下可曾想过?”她见他又露杀气,伸手轻按着他的肩头,果然觉得那里肌肉铁硬,似乎蓄势待发:“陛下稍安勿躁!赫连皇后铸得金人,在臣民心中,就是上苍赐予我大魏的皇后,如果陛下再动她,对百姓们怎么交代?是不是徒添烦乱?”
果然,拓跋焘有些怔忪起来,谢兰修乘胜追击:“在外,陛下的决心,朝中谁人敢反对?倒是将来攻打夏国之时,赫连昌想着陛下杀了他的亲妹妹,铁了心要决一死战,万一哀兵而胜,我们要不要为自己留个退步?自然,陛下灭夏,有自己的战略,没有七八成的把握,陛下也不会轻举妄动。但是我大魏四面强敌环伺,若是蠕蠕借机偷袭我们,怎么办?打下夏国不难,将来我们打北燕,打蠕蠕,他们见陛下杀伐果决,没有了求和的希望,只好合纵作战,我们是不是又立于险地了?”
这番话果然打动了拓跋焘。
魏国起身于代国,一个几近灭亡的鲜卑小支,在四面虎视眈眈的强敌中竟冲开了自己的一条血路。如今魏国强盛于中原北地,夏国国君赫连昌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北燕实力尚存,柔然更是地域广阔,强悍异常,只不过他们不怎么懂汉族的文化及策略,多凭着蛮劲治国,所以自己也能一步步奠定着魏国富强的基础。但好虎亦不敌群狼,拓跋焘之前努力与北燕和宋室修好,就是怕出这样的意外。如果真的因为一时之气,因为后宫一名女子的死活而影响大局,实在是划不来的事。
拓跋焘的好处在于知过能改,而求知若渴,立刻问计道:“谢娘子有治国之才!那么,你先说的‘上兵伐谋’,这里又何解?”
“陛下过奖了!妾卑微女子,敢当‘治国’的夸赞?!”谢兰修曲曲身子,沉吟了一会儿道,“陛下想要天下,须知:‘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仁者无敌,万心归服,才是上上策。”
拓跋焘含蓄笑道:“原来仁义不过是演的一出戏!”
谢兰修欲要反驳,拓跋焘伸手按在她的唇上:“其实我懂得了!阿修今日的话,简直是我的‘隆中对’!我该怎么谢你呢?”说着,已经欺身上来。
谢兰修无奈道:“陛下也是!刚刚还正经八百的,转而就……”
“就怎么?”拓跋焘的话音已经含糊起来,含着谢兰修粉嫩嫩的耳垂语焉不详,“不知何以为报,只好多加恩宠了。”
谢兰修绷的紧紧的心这时候也才真正放松下来,轻轻推一推他的头说:“我才不稀罕!”
“真的?”
谢兰修被他蹭上来的胡茬蹭得痒兮兮的,左右躲闪着,不出预料地被拓跋焘紧紧搂在怀里。她突发奇想,在他耳边问道:“那如果有一天,陛下决意与宋国开战,我会不会和赫连玥宁一个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