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是呵,数不过来。好久了吧!儿子都十三岁了,女儿也十岁了。”刘义隆发出由衷的慨叹,“当年桓司马看着自己手植之柳,长成十围之粗,不由得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人世时光就是这么匆匆而过,可惜,不如意事远远多过赏心乐事!”他不自觉流下泪来,而任此泪肆虐,毫不以英雄落泪为耻,恣意半晌,才又说:“我急功近利,想收复河山,结果铩羽而归,弄得几十年来辛苦积累毁于一旦,百姓尚未吃上几顿饱饭,便又哀鸿遍野……我过失了……过失了……日后,以何颜面见先帝在天之灵?这次退佛狸之兵,你功不可没。我打算加你淑仪之封,以示功赏。”
谢兰仪本是钝着一颗心,准备来赴死的,没想到却听了刘义隆这样一番感慨。她凝视着面前这个中年男子,他肤色苍白隐青,眉目精致隽秀,清须苒苒。而那素来自信深沉,威仪自生的凤目,此刻萧瑟落寞,孤寂悲楚,浑若变了一个灵魂。“陛下……”
刘义隆转眼望她,似乎在谛听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可是面前人只是一双泪眼,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刘义隆上前温和地扶起她,端详那与谢兰修十分类似、但细看并不相同的面庞,之后轻轻用手指为她拭泪,柔声道:“兰仪,我们同病相怜!”
谢兰仪是在怜他,怜他那个孤凄无助的灵魂,但是被他说破,又会觉得反感,她转过头,掩饰道:“妾阴微可耻,不敢与陛下并举。”
他温暖地凝视着她。“人最重要的是要对自己诚实。我以前总以为,挂怀的是兰修,但真见到她了,突然就放下了。我的心——”他握着谢兰仪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今日方始读懂,它也为你而跳动。”
“圣人忘情!请陛下别——”她讨厌刘义隆对她的所有表白,哪怕今日看起来如此真挚,谢兰仪用力地抽出手,珠泪随之纷纷而落,浑身几乎没有力气来支持着站稳,除了这反复吟叹的“别”字,仿佛什么都再说不出来了。
那四个字,触动了刘义隆的伤感,他半边脸浸在暗色中,半边脸则在窗外投来的光线里勾勒出近乎枯槁的容颜。俄而,他侧了侧脸,光线的角度不同,他的脸似乎多了些柔和的弧度,也变得有人情味儿了,他吟咏了好一会儿“圣人忘情”这四个字,最后才说:“我和他,都是皇帝,都深深知道,什么是皇帝逃不掉的宿命。”刘义隆下意识地探手在一尘不染的案几上抚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抚的是谢兰仪的手。答案不消他说,已经昭然若揭。谢兰仪深知他的寂寞和孤独,无法言表的苦处只能自己咽下——这才是真苦。
可是,他苦,却也要拖着别人和他一起苦。谢兰仪心里又生不屑,思绪宁了下来,笑道:“是啊,当皇帝的,最怕莫过于众叛亲离。如今陛下妙计,虽没有剪除佛狸一兵一卒,却使他疑太子、疑妃嫔,周遭无一人可堪笃信,碎了他心里的至亲至爱。这招计,乱其志,攻其心,使其备尝孤凄。御座再高,可却是高处不胜寒——果然妙绝!”
她心里道:好毒的计谋,以陷害兰修为手段,“拂乱云山”,拂乱拓跋焘的心智。那么你自己,可有足够的坚毅和韧性,能够立定青山,而乱花不迷呢?
谢兰仪以嘲讽的语气拍了一通马屁之后,望着刘义隆的苦笑,不等他解释,盈盈下拜,说道:“陛下先时说,妾应居首功。妾区区妇人,不敢觊觎国家名器,亦无心名位。淑仪之封,请陛下不要赐予,以免贻笑天下。”她抬起头,清凌凌的目光直视着刘义隆的眼睛,说:“若是陛下肯顾念妾和妹妹作出的牺牲,请答应妾的两点要求。”
“你先说。”
“一,给英媚定亲。”
刘义隆诧异道:“英媚才十岁。”
谢兰仪无视他的惊奇,说:“先东床选婿,然后纳彩定期,三四年后再下嫁便是。”刘义隆明白她的意思,苦笑道:“拓跋焘都退兵了,而且也不可能再要英媚的。你何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不过,他叹了口气,还是说:“好吧。我仔细物色就是。让你放下这颗心。”
“第二,”她越发猖狂,“给阿昶封邑,我和他一道去国之藩。”她对刘义隆越发诧异的神色视而不见,钉实了道:“陛下那时说过的,兰修归,则放我同路淑媛一样。兰修死在陛下手中,也算魂归故里,请陛下念我姊妹报国之善,履行君王诺言。”
这话说得几近不讲道理,可刘义隆除了苦笑,一句道理都讲不出来。他最后问:“你就这么想走?”面前人毫不流连地点头。刘义隆落寞地又说:“可是刚刚我告诉过你,自从见了兰修,我反而很想——”
“不用说了。”谢兰仪毫不容情地打断,“如果陛下对自己的心够诚实,就该知道,若真爱一个人,怎么做才是最好。”她的圈套下好,定定地,带着她的睥睨傲色看着他。
刘义隆的苦笑都倏忽消失不见,抿紧嘴直接对着她的眼睛,终于一字一字说:“我放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打完了,写战争,其实不太擅长,所以面对血与火的那些惨烈,仍只能以小女人的视野去表述。
倒是张孝祥的《六州歌头》,也是“宋”,颇称我意。送给大家,以为承上而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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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至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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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自己也泪哗哗的……
☆、狐吠于梁
收拾残破山河,加封恩赏在这次北伐中抵御有功的勋臣,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在战场上勇猛异常的柳元景、沈庆之和臧质等人,都没有得到人们所认为理所应当的高官厚禄,人们暗底下都觉得刘义隆未免太吝啬,谢兰仪却明白,此三人居世家、掌兵符而名声大噪,自然为皇帝忌惮。
士族不旺,而如百足之虫吗,死而不僵;皇帝既倚赖士族,却又不敢放权,怕如王、桓当年一般的势力再次抬头。其间暗涌的矛盾,加上兵败民亡的责难,尽数落在刘义隆一人身上。
谢兰仪表现得喜气洋洋,忙忙碌碌地操持着女儿刘英媚纳彩的典仪,又收拾东西,准备随着新近加封的义阳王——即她的儿子刘昶——一起去封地。
淑妃潘纫佩看着她忙碌,笑道:“我还当陈郡谢氏的女郎必然是壮怀激烈的,怎么你倒容易满足得很么!”
谢兰仪看了看神色复杂的潘纫佩,她年岁也不小了,脸上厚厚地敷了一层粉,唇颊又施朱,衣着浓艳得跟只花蝴蝶似的,可是眼梢和嘴边,那些皱纹和下垂的痕迹,早就出卖了她的年龄,还出卖了她长期的内心不安。果然,潘纫佩寻个话题打发走了服侍的人,压低声音道:“你是打算就这么算了?我们当年的计划也就不管了?让刘劭那个小畜生将来顺顺利利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