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妇人一个耳光抽上去:“你这个孽畜!不忠不孝的孽畜!”
  皇甫亭捂着脸站起来,眼睛瞪得滚圆,突然小豹子一样向她撞过去。
  妇人被撞倒在地。
  罗逾虽然正是胆寒之时,但见母亲扶着腰呻唤不起,还是担心她出事,撞开门冲进去,一把挡开又冲过来的皇甫亭,对她吼道:“你再过来试试!”
  皇甫亭绝望地哭着,挪开手后的脸颊上是清晰的指印:“罗逾!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我是没出息,杨寄给我吃饱穿暖,我就不恨他了,不行吗?你们前朝的仇恨,为什么要我来承担?你不知道建德公在会稽留守的部曲打着复辟的旗号,被全部剿灭干净,会稽的市口挂满了鲜血淋漓的人头?我不要当公主!我不要复仇!”
  “阿逾……”妇人脸色煞白,“你……你回来了?”
  罗逾习惯性地孝顺她,强笑着说:“我回来了,阿娘。”
  “你……一直在外面?”
  罗逾神色复杂,看了看红肿着脸颊,哭得气息涩滞的皇甫亭,又看了看脸色难看,扶着腰倒地不起的母亲,他说:“阿娘,阿盼是个好女孩儿,不管她是谁的女儿,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你试着去接纳她好不好?你相信儿子,总有一天我会接你去扶风,让你无忧无虑地享福。”
  他又看了一眼皇甫亭,温和地对母亲说:“其实阿亭有的话也没说错,前朝的仇和怨,放下就放下吧,过好今朝,岂不胜过永远活在可怕的回忆里?”他小心地把母亲扶起来,蹲下身掸她身上的灰尘。
  偶尔抬头,却见她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毫无温柔可亲,满满的尽是惧意和因之而生的仇恨。
  罗逾不由心脏一跳,低下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好容易平息下来,妇人好像乏了力气一样,刚刚那种狰狞可怕的脸色也褪作疲倦。
  皇甫亭恹恹地说:“我先去睡了。”
  妇人低声道:“阿逾,和表妹道安置吧。”
  表妹……
  罗逾勉强一笑,对皇甫亭点点头:“表妹也放宽心吧。早些安置。明日,请和我阿娘道歉。”
  皇甫亭脖子一梗,终究没说什么,扭身离开,把门撞得“砰砰”响。
  妇人坐在椅子上,开始“嗬嗬”地大哭起来。罗逾满心烦躁,耐心哄了一会儿,终于说:“阿娘,我按您以前的吩咐,想做些有出息的事。因而今儿触忤了父汗,在太华殿跪了两个时辰,而之前为了赶时限,骑了一晚上马没敢睡觉。”
  妇人哭了半天,终于如他所愿说了句温柔点的话:“那你一定累坏了,你早点去休息吧。”
  “那阿娘也早点休息。什么事,明儿起咱们慢慢说。”
  他身心俱疲,在隔壁找了间空置的屋子,里面满是尘灰,被褥不知多久没有人盖过,一股霉味。罗逾打了水擦了半天,把两张吱嘎吱嘎响的破凳子擦净了,裹着斗篷躺倒在上面和衣而眠。梦很浅,耳朵被打到的地方又疼,又“嗡嗡”地乱响;老鼠蹿过的声音一声声在耳,变作绵长的锐声;皇甫亭和母亲吵架的话成了一句句碎片,裹挟着沙哑的声线一句句飞刀般向他而来。
  梦中唯一温暖的一处,是杨盼的脸落在阳光里,抱着一只小猫,笑得孩子似的,握着猫爪子说:“叫阿父!”
  他一瞬间从美梦中惊醒了,又懊糟又后悔,闭着眼睛却怎么也不能再进入那个梦境里。眼睛睁着,一滴滴眼泪慢慢落下来。
  第二日皇帝下朝,单独召见罗逾。看儿子眼圈发青,眼眶红肿,闷闷地不说话,叱罗杜文问道:“怎么,心疼你阿娘心疼成这样?”
  罗逾摇摇头:“她有些执念,我劝解不开,灰心丧气是有的。”
  皇帝恍若也是很累的模样,自己捏着鼻梁上的睛明穴,闭着眼睛说:“柔然的国书已经到了,问我要人。”
  “知道得那么快?父汗准备怎么回复?”罗逾很沉静地问。
  皇帝睁开眼睛,眯着笑道:“这不是正在不耻下问,问计于我的儿子么?”
  “不敢。”罗逾低了低头,“儿子请求父汗不要丢一国的身份。”
  “这话怎么说?”皇帝瞥了他一眼。
  罗逾道:“南秦是中原正统,经历二王三恪,万姓膺服;我朝在北方一线也是正统,草原称霸到入主代郡,吸纳汉族大世族,推法汉制,也是四野认同的,两国友好的国书轻易不能毁。但是柔然如今名不正而言不顺,本就是游牧的国度,又是弑父的汗王,说出去惹人讪笑,凭什么他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
  皇帝冷笑一声不语。
  罗逾硬着头皮继续道:“这一次正好是试探他听命与否的机会,看看他是否就隳突而起,与父汗为敌——那样,就是真没良心了。而乌由公主的小兄弟藏身在靺鞨的,才不过十二岁,若是肯听命,父汗出兵扶持他,而索以海西郡,他为了翻身,势必会同意的。”
  他敏锐地看到皇帝嘴角噙的一丝丝笑意,而且这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变作他目光中两道锐光射过来:“你兄弟怎么办?一条命就不要了?”
  “燕然山我熟悉。”
  他看见皇帝的手伸过来,脸颊和耳朵顿时一跳一跳地痛,本能地想躲,但又硬是强迫自己稳住脖颈,必须得接住这狠辣的一个耳光。
  皇帝只是抚了抚他的鬓角,笑道:“所以你带王蔼过来,因为乌由公主的小兄弟认得他,信赖他?”
  他似笑不笑地看着儿子,好像在权衡把兵权给这个孩子,到底利大还是弊大;又好像在思忖这孩子是不是值得信任。
  罗逾在父亲诡谲的笑颜和凝固般的空气中跪得膝盖又一阵阵痛上来,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小小的动作立刻被皇帝看在眼里,问道:“昨儿个跪久了,是不是已经紫了?”
  罗逾想摇头,但最后还是点点头说:“父汗责罚的时候,儿子也想了很多。若是这次功成,父汗对柔然就有了控制权,儿子就想求个恩典,带阿娘去扶风。”
  他有所求,就还是个小心翼翼的孝顺母亲的孩子,不会显得那么刻意。
  皇帝又是盯着他半晌不语,然后起身到窗口对外头远远站着的黄门宦官喊道:“传鞭杖,预备责打皇子。”
  罗逾心头如小鹿乱窜,喉头干涩。父亲玩味的眼神飘向他微微发白的脸色,他定了定神,叩首道:“父汗,儿子此去还要骑马,恳求鞭背。”
  皇帝点点头说:“很好,你懂我的意思。鞭背会更痛,不过,要打给别人看,是卖放不了的,皮肉总要吃苦。”
  他挑帘子看见几个宫中侍卫带着皮鞭和荆杖来了,拍拍儿子的肩头,到外头冷着脸说:“传朕旨意,五皇子宥连忤旨,薄惩三十鞭,命百僚和在京众皇子往视——有再犯者,可不是这么便宜的下场了!”
  皇宫阙前的蟠龙柱下,前来往观五皇子受罚的人静默地站着。
  玉树芝兰一样的年轻郎君,慢慢脱下外头的皇子袍服,一身雪白的素缣中单在秋风里勾勒出清隽流畅的身形。他到柱前,仔细望了望,向一边的宦官要了尘麈上下掸了一番,才靠了过去。
  几个行刑侍卫上前低声道“得罪了”,用麻绳把他的双手和身体牢牢缚在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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