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身后响起试鞭时挥在地上的“噼啪”声,颇为可怖,罗逾看见周围人的表情都是瑟缩,他闭上眼睛,绷紧身体。
鞭子抽下来像毒蛇一样,他想着那个死去的妹妹,想着那些啮咬她的蜈蚣,告诉自己:怕什么呢?不过就是疼痛罢了,就是打到死也是有限的,何况不过三十鞭。
围观的人看着才过了几天好日子的扶风王罗逾,又一次触忤皇帝,当众受刑受辱。乌黑的鞭子抽在洁白的中单上,两三下后丝绸上就渗出血,渐渐浸染开来。
受刑的人渐渐眉头虬结,脸呈青白之色,额角汗滴都是黄豆大,牙齿把嘴唇咬出一个个血印子,偶尔熬不住呻唤几声,但又随即把声音咬进牙关里去了。
三十鞭毕,侍卫上来解开绳子,两个人才扶住那个瘫软的身子。因为皇帝并不要他谢恩,所以直接拿门板往他的府邸里抬。抬着门板的人隐隐听见他在半昏迷的情况下轻轻嘟囔着:“阿盼……阿盼……”
☆、第一五二章
罗逾清醒过来时, 面前晃动着烛影, 模模糊糊有个素衣女子双目红肿。
“阿盼……”他嘴唇干燥,喃喃地说了声。
声音是清荷的:“殿下, 王妃还在扶风呢。”
再眨眨眼看看,模样渐渐清晰,也是清荷。
罗逾有些失望, 不由就叹息了一声, 目光朝案桌上去瞥水壶,却见另一个影子翘腿高坐,正在品茶。
他已然慢慢清醒过来, 在床边服侍的是清荷,翘脚坐在那儿一定是王蔼了——看那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要喝水,不要奶茶。”罗逾明明白白吩咐道。清荷含泪应了一声,给他端来一杯温凉正好的清茶, 而且知道他那毛病,都是跪在脚踏上服侍,一点都不敢沾他的床榻。
王蔼上来看了一看, 摇摇头说:“我还以为北燕皇帝只对我狠,原来对儿子也是一样狠。”
清荷一脸要哭的模样, 恨恨地瞥了说风凉话的王蔼一眼,然后柔声对罗逾说:“殿下, 刚刚已经撒了止血药粉并冷敷过,现在不流血了,要另上点药才好得快, 就是会有点疼。”
罗逾点点头:“只要好得快,总不至于比挨打还疼。”
他是个坚忍的人,清荷跟了他这一阵子,深有体会。拿了个瓶子,里面散发着药味和酒味,她小心倒了一点药酒在手心里,搓匀后又嘱咐了一声,才小心把掌心按在肩胛上受伤最重的两块皮肉上。
她手掌下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腰背起伏,而皮肤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如镀了一层薄金一样。
“殿下还行么?”清荷问道。
罗逾回头看她一眼,说:“还撑得住。你跪在脚踏上,够着很辛苦吧,坐床上来。”
清荷知道他的洁癖,倒吃了一惊,不过跪在地上给床上的人上药确实不太方便,她告了罪,还特意期期艾艾说:“奴婢这身衣裤是今儿刚洗澡换过的。”
罗逾仿佛无心去听,随意地点点头,手抠着枕头,等着下一次药酒火辣辣的感觉落到密集着他鳞片般鞭痕的伤背上。
王蔼倒是看得见清荷眼中欲滴不滴的泪水,也看得见她小心翼翼上药,仍弄疼了罗逾后那畏缩愧疚的表情。
长得好就是招女人爱。他挠挠头,心道。
眼见药上完了,王蔼想着总得说点什么让清荷知难而退了——这地方没有多余的榻,他若想挤进来,就只能打地铺了。
紧跟着听见清荷劝慰道:“殿下,您也放宽心,好在伤皮肉不伤筋骨,陛下心里还是多疼着殿下的。不几日殿下还是能骑马的。”
罗逾也缓过来,侧头看着这个美人儿笑道:“我阿爷什么都告诉你啊?”
清荷顿时色变,嘴角抽搐了几下,带着哭颜说:“陛下会告诉奴婢什么?殿下心里什么都明白,所以一直防着我们俩,只不懂我们俩也是苦人儿么?”她掩口欲泣,但还是忍着,匆匆收拾了一应药品,又把茶水倒好在罗逾身边的小案上,然后才又低声说:“奴婢就在外间坐着,殿下哪里不舒服,知会一声,奴婢听见就立刻进来。”
她匆匆而去,还幽怨地瞥了王蔼一眼。
王蔼对罗逾撇撇嘴,又摇摇头:“我看她要渎职了,殿下一张脸,啧啧,真是祸害……”
罗逾没闲心与他斗嘴,低声道:“少来,马上我们分道扬镳,看谁才会是对不起老婆的那个。”
王蔼笑道:“都不会。”声音越来越低:“送你来的人说,你一路上就喃喃地在叫‘阿盼’;而我那时候在平城的天牢里被打得死去活来,也有人告诉我,我一直喊的是‘乌由’——他们先还以为我在用吴侬方言喊‘没有’,还特特往狠了抽。”他摇摇头,但是在笑:“冤孽!”
罗逾笑了笑,看了王蔼那张黝黑的面孔一眼,倒是佩服他:今日三十鞭,侍卫动手还是有数的,不敢伤他太重;可他王蔼受的可是能把人打废了的酷刑——也熬过来了。他疼又疼得厉害,可是又神思困倦,眼睛渐渐就眯上了;少顷又被疼醒,睁眼时,烛火已经被吹熄了,王蔼也不在了,外间传来清荷若有若无的低泣。
再向窗户望去,冰裂纹的窗棂把幽蓝的天空和快落下地平线的银灰色星河分隔成一块一块的。
西北处有一团一团云影。
他想着:柔然冷得早,要下雪了吧?
第一个念头竟不是自己马上偷袭柔然会因天气不好而遭遇些困难,而是:杨盼一直生活在建邺,陡然到了北方,该冷得手足冰凉了吧?却不能把她的小手小脚塞到胸怀里和两腿中间暖一暖了。
疼了两天,皮肉自有神奇的恢复能力,伤口细细的,浅浅的,结了一层痂,不碰到的时候,就只有点痒,而不会疼得彻夜睡不好了。
总躺着也难受,罗逾起身走动,到他寝卧的外间,看见清荷正在忙碌着斫砖茶,鼻尖上带着汗水,眼眶还是红的,挽起的袖子口露出一双皓腕。
她看见罗逾,急忙起身:“殿下起来了?”想上来扶,又想起手上刚刚斫茶弄脏了,尴尬地又把手缩了回来。
罗逾点点头,望望外头正在下雨,说:“这雨绵绵的,不知道要下几天?”
清荷随着望了望外头,说:“天阴沉沉的一点亮光都没有,只怕一时半会儿雨停不了。”
她无声地叹气,突然道:“殿下是这两日就要出行了么?天气这么坏,北边说不定下雪了……”
罗逾目光凉凉地看着她:“你知道啊?”
清荷垂首,好一会儿才说:“奴婢……是知道……”过了片刻又说:“殿下带着奴婢走吧。一路上洗衣烧水,收拾东西,奴婢总比那些粗糙的兵油子强些……”
“你还知道我要和谁走?”罗逾饶有兴趣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大汗命令你跟着我走呢?”
清荷的眼眶里起了一层薄薄的泪花,低头许久不语。
罗逾知道她是父亲派在身边的人,强迫亦无用,只道:“你拿件软和点的斗篷给我披上,我想出去呼吸点新鲜的空气。”
清荷起身净了手,到里头找了一件柔软的兔绒里子的轻软斗篷,小心披在他伤痕累累的肩上,又急忙撑起一把伞,遮着罗逾头顶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