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古代爱情>凤尘> 第215章

第215章

  他说完起身:“不是小人不知好歹,慢待小娘子,实在是为小娘子考虑,也为察王考虑。今日我要到宫门前观牵羊礼,不好意思,告退了。”
  他退出去,几个兄弟正凑在门前听壁脚呢,笑嘻嘻的脸,冲他做着口型:“咋了?没睡?”
  高云桐冲他们挥挥拳头,安静地退到了客栈外面,才说:“看你们一个一个的色眯眯的样儿!我要是睡了,你们打算在外面听‘活春.宫’呢?”
  大家笑道:“憋了这么久了,即便没的睡,听听响儿也好。可好,咱们遇上一位端方君子,连听个‘春.宫’都没戏。”
  高云桐说:“正经事要紧!今日是牵羊礼,我们也去宫城外瞧瞧靺鞨皇帝去。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夜幕已经降临,析津府的街道上有一种古怪的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大声说笑的,也有更多安静不语的。远远已经可以望见宫城方向柴燎的大火升腾起来,染红了半边的天际。
  高云桐低声说:“许军民百姓观礼,实则为昭告北卢和南梁的惨败。”
  停了停他又说:“现在的败局只能认了,但不能一直败下去。今日大家招子(眼睛)点亮,耳朵伸长,能看到多少、听到多少有用的消息,都是我们日后反败为胜的根基。”
  嘱咐完,一行人来到宫城的栅栏前,分散开,从各个角度观瞻牵羊礼。
  与那时候北卢伪帝投降时的牵羊礼类似,萨满一阵狂歌之后,地上已经洒满了青牛白马和作为“牺牲”的白羊的鲜血。激动的靺鞨士兵们举着刀兵,跟着萨满一起欢呼,其声震天。
  跪在柴垛边的,一左一右分别是北卢和南梁两国的帝王,连同妻儿家小、被俘朝臣一道,个个煞白的脸色映着火光,个个萎靡不堪。
  白羊的皮被一张张剥了下来,简单地刷洗之后,送到这些俘虏旁边。
  敞开的金帐里踏出一位带着金丝冠的粗壮中年男子。他周边的人顿时跪倒躬身,高云桐目力不错,看出其中一位当是温凌,白皙的面庞落在通明的灯炬中。他们均向金冠男子行最尊贵的大礼,想必那位就是靺鞨的皇帝了。
  靺鞨皇帝耳后垂两道弯辫,辫子上束着沉甸甸的金环,白色左衽袍子,腰间牛皮带以金玉装饰,上面还垂挂下好多骑马随身的物件,脚下着靴这是靺鞨的服饰,乍一看朴实无华,若不是那些金玉装饰,真看不出是皇帝的礼服。
  只见他挥一挥手,欢呼的声响退潮似的渐渐小了,接着便听他开始说什么。
  高云桐向身边一个同伴译道:“这位皇帝正在历数北卢对靺鞨的压迫之苛酷,两部仇恨已久,深不可解。”
  过一会儿又说:“现在在说南梁奸诈,出尔反尔、背信弃义,攻陷国都理所应当。”
  “牵羊礼开始了。”
  他最后说。
  只见宫城外那片阔地再一次欢腾起来,火堆上被浇了醍醐香油,放上松柏枝,顿时火焰冲天,带来一阵香气。
  北卢和南梁的四位帝后被刀枪指着,喝令除去袍服,其余人都要解下上衣。女子羞辱尤甚,只有两位皇后稍留颜面,让留了一件小衫,其余都是裸出白花花的背脊,环抱着前胸遮羞。然后靺鞨士兵把还带着血丝和膻气的新鲜羊皮披在男男女女的身上。
  献俘之礼的羞辱,大概众人事先都已经知道了,所以即使有暗潮似的啜泣声,也没有敢站出来反抗的。
  高云桐听着这压抑的啜泣,原本还算镇定的他,也已经捏紧了拳头,反射着远处火光的瞳仁仿佛射出利箭一般。
  这时,旁边有位老者在说:“可怜,可怜!这些皇帝的嫔御,皇族的闺女和媳妇,原本何等尊贵,如今却受这样的凌.辱!”
  “败军之国,不受这凌.辱谁受?”旁人道。
  那老者也在摇头:“但凌.辱女子,总归叫人心寒。”
  高云桐忍不住说:“早知道跪着议和是这样的结果,不如不跪。”
  “多少人能够早知道?”那老者说,“无非是怀着侥幸,以为不会那么糟糕。结果,祸及妻女。”
  高云桐的拳头渐渐松开,缓缓点头说:“是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一人道:“但这也太羞辱了!男子犹自可,女人家受这样的奇耻大辱,还不如自行了断!”
  “女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那老者又说:“怎么没有自行了断的?一路上不堪羞辱的女儿家死了四成有余!听说北卢和南梁的皇帝一解送到析津府后,除了两位年过半百的皇后,年轻漂亮些的妃子公主全数送到靺鞨皇帝的行帐中候选。有几位当夜就没有回来,你想想发生了什么?回来的,那样实打实的失贞都忍了,脱件衣服披羊皮又算什么?”
  众人只是无语:“……”
  最后纷纷叹息摇头。隔着栅栏,看着这些尊贵的男男女女披着白花花的羊皮,露出白花花的肌肤,暗潮似的啜泣声一浪一浪,又始终高不上去。渐渐也都觉得人自甘下贱起来,没有什么是不堪忍受的。
  高云桐扶着栅栏上的横木,也终于从悲愤中恢复了理智,遥遥地努力观望。
  篝火边的男女俘虏们对着白山黑水神行了跪叩的大礼,然后被拖起身,脖子上系着绳索,手中捧着毡条,弯腰弓背地被系成一串儿,随着萨满女巫亢奋的歌吟,围着火堆绕圈。
  外面是兴奋的士兵们挥舞着火把和皮鞭,跟着载歌载舞,里面是屈辱的人们啜泣着,趔趄着行走。火光在他们的脸上一明一暗地闪着,脸上的笑容或泪光俱被照得分明。
  高云桐心里一个一个指认:那个是官家凤霄,那个应该是皇后陈氏,几个年轻的女子应当是后宫的妃嫔,后面估计是宗室的女眷……接着是章谊,章谊的儿子章洛,六部的诸臣,翰林的学士,他们的妻儿……
  有认得出脸的,有只能凭过往的描述估猜的。
  而后,他看见踽踽其中的一张熟悉面孔,孤身一人,满脸泪痕。
  高云桐当然认出来,这是汴梁府尹沈素节。
  他在京为太学生时,写下责难皇帝任用章谊、关通等奸佞的上书,使得凤霄暴跳如雷,在章谊轻飘飘的讥刺下,官家命府尹“把那竖子捉拿归案!太学院除名!监押于汴梁府大牢里给朕好好拷问!”
  沈素节不敢不捉拿他,但既没有把他关押在大牢,更没有动刑拷问,只责怪了他几句“年轻人不要这么意气从事!”
  然后枢密院宋纲很快得知了他高云桐这样的小小太学生,进宫面奏要保他不死;而他的上书突然间名动天下,太学院数千学子联名担保,若皇帝必杀高云桐,则太学生俱脱儒冠襕衫离京归家。
  他高云桐这才逃过一条命,只是被褫夺功名,逐出京师,罢还家去。
  也是在那时候,他灰了凉了的一颗心重新燃起对这个朽烂国家的希望。
  沈素节在放他出京前亲自在后衙为他践行,笑着对他说:“嘉树,我不是仅仅看你一笔好文章,填得好词曲,才愿意为你做这些的。我是瞧你是棵好苗子,不忍心你埋没了。日后归家,虽然在本朝难以出仕,但书生报国,岂是只有当官一条路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