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沈素节举杯在高云桐杯边碰了一下:“谢谢你的懂得!大梁合兵大计,也还得靠你。希望宋纲能够尽快从延陵北上,助晋王一臂之力,与曹铮等还把持着军队的诸将领,齐心合力收复故土。”
“收复以后,晋王怎么办?”
沈素节愣了一下:“皇帝么……毕竟还是官家。晋王,只是危难时暂代的呀。”
高云桐冷冷地笑了笑:“不知官家又吸取了几分经验,有几分愧悔?”
沈素节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半天没有说话。
何娉娉大哭过一场之后,收拾心思,安然地在温凌府上住下。温凌心情烦闷,也不像从前那样有争名夺利的心,平常只窝在府中喝点酒,听何娉娉弹奏弹奏曲子,打发时间罢了。
这日他又约了喝酒的人,三五个,却都是说汉语的,酒至酣畅,外头花厅来人延请何娉娉:“何娘子,大王让你去献曲。”
何娉娉慵懒起身,调了调琵琶弦她深知温凌的爱宠并不可靠,他喜爱她和喜爱其他姬妾一样,甚至和喜爱他的鹰犬一样,只是对上好玩物的欣赏,没有出自骨子里的真诚,所以理所应当地召她陪酒弹唱,一如她的身份。
到了前头花厅,里面酒兴正酣。
温凌面孔已经喝得微微发红,见她来了,对身边一个人笑道:“这是我的至宝,平常人等我可舍不得拿她出来待客,今日是刘先生亲临,自然要一起品鉴。”
那人清瘦,但胡须很茂密,两腮长长地蓄着须;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利目,小而聚光,顿时就看过来,而后笑道:“确实是美人。”
温凌道:“先生先填的那首《高阳台》,正是绝品,让小娘弹唱出来。”
对何娉娉招招手:“来,你熟悉一下词曲。”
何娉娉自小就训练这些,看那词,很快就理解,也很快就记住了。
于是,她镇定地调弦,在宾客的酒酣之间,锵然弹拨了一曲《高阳台》,而唱腔也匹配其词,带着雄浑豪阔,把女子柔柔的声线硬是唱出了几分苍劲。
那刘先生捋须笑道:“绝!不仅是这琵琶曲绝了,而且是对臣所填词的意思领会很深啊!”
他再次看了看何娉娉,才扭头对温凌道:“果然是名姬!弹唱技艺只是一方面,南梁最欣赏的教坊女子要有才华,通晓文意,解吟解语,才是真真的才女名姬。”
温凌笑道:“怎么倒是教坊女子要有才华,不是大家闺秀要有才华么?”
刘先生笑道:“南梁那帮士大夫,只认‘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大家闺秀反而是会相夫教子、打理家事就行了,有才华的反而是这些风尘女子,可以酬唱,可以交谈,可以交心。”
他用折扇拍拍掌心道:“若只为了皮肤滥淫,那就俗了!”
温凌似乎也很欣赏南梁这些做派,笑道:“今日先生前来鉴赏,想必不俗。”
对何娉娉道:“再来一遍。”
何娉娉不多话,把这首《高阳台》又唱了一遍,这一遍与刚才有些不同,铿锵少了,暗愁却多了。
“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宝带金章,尊前茸帽风欹。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
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东风渐绿西湖柳,雁已还、人未南归。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1)
直给她唱出了乡愁和相思来。
那位刘先生,脸上的笑意化作满意,闭着眼睛听着,扇子轻轻敲击在手心里,节奏亦跟着锵然。
听完,他睁开眼睛问:“小娘子姓什么?”
何娉娉说:“奴姓何。”
“姑苏的何家,与你有关联吗?”
何娉娉反应很快,摇摇头说:“我不晓得什么姑苏何家,我落地就在汴梁教坊司,自小只学女乐,兼学卖酒。苦得要死,哪有心思想别的!”
温凌征询地看着那刘先生。
那刘先生叹口气道:“说得也不错,生入风尘中,是为风尘女。自古只歌风尘女子花柳娇媚,哪有几个人谈她们的苦楚!姑苏何家的事发生时,小娘子大约还没出生呢,怨不得不晓得。我实在也是当年的受害者,功名褫夺,发配边远做最苦的戍卒。”
他撩开了长须,不避人似的:“看,这是当年刺面的金印,耻辱难言。我几回恨不得寻个死路,早入轮回,后来究竟舍不得死。也多谢汗王给了我一条生路,让我如今还能生入玉门关,越过燕山远远地看一看故地。”
何娉娉看见,他用长须遮着的面颊上果然有一块表示发配充军的刺青。
而他已经放下了胡须,微微昂首笑着:“大王,我那梦想,还恳请大王成全。这里诸人,都是坚信大王与太子,实乃一龙一猪,太子根本不堪与大王相比。只是汗王不明白枕头风的害处,犯了这样一个糊涂。可大王自己,如今可不能颓丧啊。”
温凌挥了挥手,何娉娉退了出去。
她听见温凌在叹气:“如今板上钉钉,我也回天无力了。”
屋子里的声音低了下来,怎么听都听不清。
何娉娉步履慢下,蹲身假装系袜带。
好容易又听见温凌来了一句:“这机会听起来倒是不错,只是不知会不会弄巧成拙?”
“有些风险,但也有收益。”里面慢条斯理的声音是刘先生的,“不挑起战事,大王从何获得机会呢?”
何娉娉不由一愣:前一场战事才刚刚结束,这姓刘的又想挑起新的战事?这是个什么妖魔?!
她愣神的时候,突然听见里面门响,慌忙一回头,却见那姓刘的已经出来了,嘴里还在说:“方便,去去就回。”
而后,直剌剌就看见了她。
何娉娉有些小小的慌乱,好在也有应急的机变,自顾自嘟嘟囔囔说:“这袜带怎么老掉啊……”
那刘先生直直地看着她,然后慢慢走近,声音不高,问道:“何表元、何表礼、何表信,你认识吗?是你什么人?”
何娉娉瞥他一眼,说:“没听说过。”
刘先生停了停,又问:“你父母叫什么?”
何娉娉说:“我姐姐也是教坊司的女乐,只破了相,一辈子没有脱籍从良。我父亲……不知是哪个嫖.客每一日要接几个,每一天接的都不同我姐姐都不知道是谁,我一个孽种,又哪里认识!”
说着,内心压着的悲凉翻滚入喉,声音有些哽塞,但睁大眼睛没有哭,声音反倒高了,好像不觉得羞耻一般。
那人长叹了一声,长须在夏风里微微拂动,尖锐的目光此刻若有慈悲。
他过了片时又问:“你母亲,是叫何念悠,还是叫何念恩?”
“我姐姐叫何琴琴,不叫念悠或念恩。”何娉娉飞快地起身,抱着琵琶飞快地给他福了福身,“您要方便,就在围墙西边,里头有丫鬟女使伺候更衣。”
转身要走。
刘先生在她身后幽幽道:“可怜,可怜。琴琴,必是花名烟花女子最爱叠字为名,清白之家不会起这样的名字。”
“用不着你可怜我。”何娉娉扭头一字一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