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 第33节
第37章 炸酱面嘞
面馆的确将要开张, 这段时日沈渺为了忙活这事儿都不得空去桥市摆摊了。
沈渺跟杨老汉定了四套四人位的方桌条凳正好送来,她把桌椅分列两排放在铺子中间,左右两面墙边还让杨老汉用延长木条钉了两排条状长桌, 一溜儿能搁五、六张小板凳, 人多时挤一挤能坐下挺多人。
沈家这铺子并不大,她便没有另外设一个曲尺柜台,而是又按照后世的习惯,将铺子与灶房相连的那面墙直接推掉一半,做了个半墙窗洞。底下那一半的墙面铺上厚木板, 就成了出菜窗口和柜台两用,能节省不少空间。
为此, 沈渺也将灶房里的布局稍作改造,之前将就的餐桌、橱柜都放到了院子里新盖好的前廊下。以前这灶房是沿着墙砌了四个老式灶眼, 当中搁一条长长的木质条案,角落里都堆满了箩筐杂物,动线有些不便,也很杂乱。
如今, 沈渺请贺待诏在四个灶眼儿中间又加砌了两个汤灶,并将四个灶眼做了拼台,这样一溜砌过去, 炒菜时顺便烧水,省柴火又省时间。最边上又加了四个炉子拼起来的砂锅灶,可以煮特色口味的砂锅米线、面条。
蒸包子的八层大竹蒸屉和低矮的汤炉都移到墙角, 这样蒸饭蒸包子馒头一类所有蒸菜以及熬制高汤、卤菜都有了去处。
中间的木质条案, 原来那个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沈渺寻杨老汉重新定了一张。是两张条案拼成的,台面很宽敞, 能一边备菜一边切菜,桌下还找了编箩筐的小贩量好了长宽高,让人专门做了四个大箩筐,能严丝合缝地放进去,用来放厨具和抹布、刷子之类的杂物。灶房另外一头,沿墙定的两排木质货架,也搭配箩筐,用来储藏新鲜蔬菜。货架旁边,是沈家的地窖入口。
沈渺也是将灶房收拾了一通,才发现这家里还有个地窖!
而且还不小,很深,搭个梯子才能下去。
但里头早已被搬空了,什么也没有。地窖里凉爽,可以用来储存些容易坏的肉类和蔬菜,是天然大冰箱。
最后她还用砖石砌了两个洗菜的水池,水池下水以竹筒相连,还在墙角打了个洞,将竹筒的出水口延伸到外面,这样污水便直接沿这个墙洞排到雨渠里,进而灌到汴京城四通八达的“沟洫”(下水道)中[注]。
只不过这竹筒做的下水管没有弯头,将两根竹筒用卯榫法嵌在一起便会带着直角,得定期疏浚,否则一定会堵。但这已是其他任何一个食肆的灶房没有的创新设计,旁的食肆后厨,地上会挖导水的沟渠,但也导致污水横流,若是有的人家犯懒没有日日清洁,那灶房里必是臭烘烘的。
那日,贺待诏正砌灶呢,就见沈娘子冲他比手画脚的,不仅要两个砖砌的水池,还想要个下水管时,不由瞪大了眼,听得发愣。
水池边上,她搁上原来买的俩大水缸,计划回头再买两只水缸。
家里没有井果然有些不便,但是凿井也不是这般容易的事儿,不仅本身开凿便要花钱,主要是还得上报官衙,开具“泽虞准获”的批条才能开凿。
杨柳东巷里没有人家里有水井,听顾婶娘说,要得这批条,起码要耗费五十贯用于在那些官衙胥吏的打点之上,这还是好些年前的价码,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价了。
沈渺一来没钱,二来没钱。
幸好水房不大远。
总之,沈渺改造的后厨算是后世十分常见的餐厨标准,一般这样的后厨还会配吊柜、风扇和超大功率油烟机,如今便没这条件了。而且只是这样一间小馆,沈渺把调料、锅碗瓢盆都摆上后,自个试了一下,觉得她一个人使也已然足够了。
出了后厨,这柜台旁边还有个空位儿,沈渺站着思索了片刻,便又再让杨老汉做了个木质的饮品柜子,以后她决定跟巷子里豆腐坊合作,弄些简单的豆浆来出售。再找梅三娘合作些绿豆汤、酸梅汤,找顾家合作些小酒,这些饮品都可以盛在一个个的双耳陶瓮里,与各样坛子酒一齐搁在里头,就能搭着卖些。
铺子里还有最大的一处变化——沈渺铺了砖。
虽说是寻贺待诏讨价还价要来的一批卖不出去的清水砖,灰朴朴的连个花纹都没有,还有不少砖子上烧出了火痕。但胜在便宜实用,铺了砖日后清洁打理都方便得多,尤其雨天,进来吃个面不至于脚踩一地泥。
这些弄下来,又陆陆续续搭进去四千多钱,将近五贯,开店的时日也是一推再推,最后全筹备好了以后,已是五月下旬,连端午都过了。
但沈渺看着眼前小而井然有序的铺面,觉着一切投入都是值得的。
做生意嘛,有投入才有回报。
幸好之前摆摊儿攒了不少钱,当然,还要多亏谢家买了她两个点心食方。否则只怕要到明年才能勉强攒够修房子的银钱呢!
这天一大早,把桃符挂上,擦洗干净,她又转头把铺子里的桌椅板凳、地面柜台都擦洗洒扫了一遍,看了看铺子里光秃秃的白墙,思忖着让济哥儿写两张菜单,边上配上菜的简笔画——虽说这时的人大多都不识字,但当个装饰挺好的,不然墙上光秃秃的总觉着太素了些。
而且,还能显得她这个铺子很有些书卷气,沈渺叉着腰站在收拾得差不多的铺子里,骄傲地想,这时候哪个小面馆墙上能有这么多字儿?
手绘的图文菜单呢,多有文化的苍蝇馆子呐!
不仅如此,沈渺还去买了两盆青松盆栽放门口,六盏牛角椭圆铜灯,挂在顶上。
还去烟火铺子,买了四五十个爆竹,用麻绳将引线都串成一串,再裁几刀红纸剪了好多剪纸,用红绳串了挂在盆栽上当彩带;又买上一尺红布,把家里的小狗儿尾巴上绑了个朵花、雷霆的脖子上别一大红蝴蝶结。
牌匾上也叠了个红布团花挂上,还去金梁桥上算命的瞎子那儿算了个吉时吉日,便红红火火地点燃爆竹,在噼里啪啦的硝烟中开张了。
这时候还没有餐馆开业送花篮儿放鞭炮的规矩,沈渺这些举动便让人瞧了十分新鲜,尤其那过年时才会燃放的爆竹声,惹得一整条街都能听见,连被爆竹吓得跑来跑去的小狗尾巴上都顶着大红花摇来晃去,很是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有人好奇过来看,发现这铺子门口还一左一右摆了俩青松,树枝上琳琅满目地挂了不少喜庆的纸片,有个穿长衫的老翁凑近一看,有葫芦形的、菱形的、方形的、花儿形的,还在上头写了发财、快乐、幸福、好运之类的字。
字似乎是孩子写的,不算特别好,但却自有孩童的认真与笔锋。
倒是有趣。
不少杨柳东巷的街坊都进来逛,顾婶娘看一样夸一样,李婶娘看一样挑剔一样,但人人都不可否认,沈大姐儿将这铺子打理得格外光亮整洁,又瞧着挺赏心悦目的。
唯独……
顾婶娘挽着沈渺的胳膊,小声地问:“你这匾额怎么不换一个,都烧得黑了,又被虫蛀了那么多窟窿。叫杨老汉重新给你做个,不好么?”
沈渺抬头望去,这匾额确实满目风霜,与粉饰一新的铺子很有些格格不入。
说起来,这匾额还是在灶台背后的缝隙里找见的。
自打沈父沈母横死后,这匾额便摘了下来,好悬没给那租赁铺子的商贾当柴火劈了。
刚找到时满是灶灰,擦拭干净后,原来色彩鲜艳的红木已经被熏得漆黑了,沈渺又洗又擦也没能恢复原来木头的光彩,最后还是送去杨老汉那儿刨掉了坑坑洼洼的表面又漆了一遍。
送回来后虽说瞧着好些了,但木头上的累累伤痕还是无法完全掩盖。
沈渺与济哥儿对着这牌匾沉默了许久,最后沈渺什么也没说,只让济哥儿拿墨汁儿和斗笔来,将上头的字儿重新描了一遍,搭了个高梯子,又重新给挂上了。
沈父沈母留下的东西几乎都已付之一炬,这剩下了这块匾还承载着济哥儿与湘姐儿父母尚在时,曾经庇荫在父母膝下,那些无忧无虑的回忆。
开张那日,沈渺搂着济哥儿与湘姐儿,站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仰头望去。
那金梁桥算命的瞎子还算有些真功夫,今儿的天特别晴朗,阳光浓郁,毫无遮碍地打在了“沈记汤饼铺”这五个大字上,红木黑字的招牌虽伤痕累累,却也被笼上了一层内敛古朴的光泽。
“从今以后,我们便真的有家了。”
沈渺低下头,将弟弟妹妹都往怀里搂得紧了些。
湘姐儿闻言低头埋进了阿姊的怀里,沈济却还痴痴地仰头望着,这熟悉却又不再熟悉的匾,让他眼眶不知怎的便是一热。谁也想不到,有一日,他与湘姐儿竟又有了能称之为家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
阿姊还没回来的时候,他连梦中都不敢这般妄想。
爆竹声声,烟气阵阵,他说不出其他的话,最后也只沙哑地“嗯”了一声。
沈记汤饼铺开张,一上午汤饼一碗没卖,倒是络绎不绝地接待了巷子里道贺的邻居,虽说这些街坊总爱背后说闲话,但遇到这样的大日子又各个都很热心,早早便来道贺瞧热闹了,沈渺一早上也收了不少礼物,有送碗具的、有送米面的、有送豆腐或鸡蛋的,还有送几两鲜肉的……没一会儿便堆满了后院那不大的前廊。
除去街坊们,头一个来庆贺她的是金梁桥上卖香饮子的梅三娘与米小娘子。
沈渺笑着接过她两大瓮蜜枣甜汤与紫苏饮的贺礼,还有米小娘子送来两幅喜鹊登枝、春花报喜的木雕画,高兴地拉着她们俩的手往里头进。
“你们带什么礼呀,不必客气的。”沈渺心里喜滋滋的,对她们俩拍着胸脯道,“日后你们俩常来吃汤饼,我给你们都算半价儿。”
“好小气的人!还以为你会说不收我银钱呢!”梅三娘夸张地叫唤起来。
沈渺望着她俩,很有些羞涩道:“为了开这铺子,我又变得精穷。等我挣了钱,再请你们吃三天三夜的汤饼,不收银钱,绝没有二话!”
梅三娘朝天翻了翻眼睛:“你当我与小米是牛么?生了三个肚儿不成?好狠的心,怕不是谋算了要撑死我去,好叫你省些汤饼钱。”
“可冤死我了!你再说,我可要去开封府鸣冤了!”
两人斗嘴,米小娘子便在旁捂嘴笑。
闹完了,梅三娘才认真地四顾,越看越心里吃惊:“你这铺子倒是拾掇得别有一番新意。”她逛了一圈,看什么都新鲜,尤其对沈渺那柜台边上带锁扣的酒水柜子赞不绝口,说日后她攒了银钱赁一间茶馆儿,也要做这样的柜子,专放些昂贵的茶汤和茶器,又好看,又引得人想买。
之后,又关心道,“日后开了铺子,你那一手做炊饼与烤馒头的手艺难不成不做了么?那岂不是可惜?”
沈渺指了指后院停放的小摊车,笑道:“日后这小车底下放炉子,上头放蒸屉,我便搁在店门口,我还特意打了一张高高的竹凳,这样便能让湘姐儿守着这小摊儿。”
她已经想好了,晚上把包子和馒头做好,一早开店的时候顺手再蒸上,这样早点能卖点包子馒头,午食与晚食便卖各种面,两不耽误,这小摊车也不至于浪费了。
另外……沈渺给二人倒了茶水,又对梅三娘低声问道:“天气渐渐热了,铺子里没有香饮子不成,但我一个人经营这铺子,又要做馒头、炊饼又要做汤饼,实在怕忙不过来。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与你定些爽口解暑的茶汤,你每日早早送来,我好省些功夫,你也多一大进项。只是有一条,你不许按外头的价卖给我,得给我个能挣钱的价,还得真材实料、做得干净,你看成不成?若是你不愿意,我便去问问旁的茶汤铺子。”
梅三娘胖乎乎的脸上涌上喜气:“这是当然!我这便回去与我家男人商议,你只管放心,我胖嫂香饮子也是金梁桥出了名儿的,绝不会自砸招牌!”
还是沈娘子心细,米小娘子也喝着茶点头道:“是了,吃汤饼总容易冒汗,夏日炎炎,若是无香饮子佐餐,的确会觉着食欲不振。”
两人坐了会子,见总有人来道贺,怕多有打扰,便结伴要走了。
自打沈渺说了要卖香饮子的话,梅三娘早已心痒痒想往家去,生怕与沈渺的大生意跑了。见这阵仗,忙拉着米小娘子回去了。
谢家的方厨子跟沈渺学了好几日的蛋黄酥和曲奇饼,早已将沈渺看做了半个师父,今儿梅三娘她们刚走,他便背了半只刚宰的羊过来贺她,一路血淋淋地招摇过市,突然出现时,吓得她差点被台阶绊倒。
不少金梁桥上常光顾她生意的食客也来了,常光顾她饼摊的大汉给她送了一匹葛布不说,还干脆坐下了要吃汤饼,直到这时,沈渺才知晓此黑不溜秋的汉子姓白。
还有个特别光洁的名儿:白雪山。
沈渺进了灶房擀面条,她听见大汉这自我介绍,不由隔着柜台窗口又瞄了瞄黑大汉那比顾屠苏还要黝黑、出演包拯都无需化妆的脸,默默在心里咀嚼了一下他的名字。
好好听的名儿,好黑的汉子呐!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离柜台最近的凳子上,被沈渺看得露出一口大白牙,侧过身子来和沈渺攀谈说话:“沈娘子唤俺白老三也成。别看俺生得老,俺今年才二十五呢!”
二十五??
沈渺瞪大了眼,她实在不敢说她之前以为他起码四十……
白老三似乎看出来了,委屈道:“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俺从小就长这样,小时候长得老,长大了还是这样老,俺媳妇说了,俺这模样,一准是投胎的时候脸着地了。”
沈渺低头忍笑,憋得这揉面的手都在抖。
不能嘲笑客户,憋住!
沈渺头一日试营业,只准备了两种面,一种是老北京炸酱面,炸酱是提前熬好的,她做了一小缸,做好后便用油纸密封,储存在灶房凉爽的地窖里,每日舀出来一盆用,可以存储好几日。
她是想着今儿刚开业肯定人多事忙,这炸酱面做起来方便又快又好吃;另一种便是猪骨清汤面,高汤也是提前一晚上便开始熬的,灶火不熄,彻夜不停熬到早上。
猪骨汤饼是常吃的,旁的铺子也有,但白老三没吃过什么叫“炸酱拌索条”,便要了这个。还好奇地问:“沈娘子,何为炸酱?”
沈渺想了想这时的“老北京”在哪儿,笑道:“这是打燕州来的做法,故而汴京不大常见。也是用豕肉做的酱,再配上黄瓜丝、葱丝、萝卜丝、豆芽菜,香得很,你只管放心,一定好吃!”
哪怕沈娘子没怎么细说,白老三却还是觉着口中唾液愈发多了。
沈渺拉好面条,灶上的油锅也热了——做好的炸酱要用之前最好再炒一遍,将这炸酱里的水汽全都炒出来,最后炒得油酱分离,炸酱的才会香得扑鼻。果然,沈渺在炒炸酱的时候,这酱还没出锅呢,那白老三就已经闻着味道站起来了。
炸酱猛火炒好,面条也过了凉水提前备好,再把提前切好的各种丝码在面上,用大勺子舀了一大勺炸酱热腾腾地浇在了一边。
她端出去时,白老三已经按捺不住了:“好香!果然好香!”
沈渺教他怎么搅合,白老三劲大,三两下便拌好了,每一根劲道爽滑的面条上都裹满了酱香浓郁的炸酱,他一大口咬下去,还能吃到大块儿的肉丁,肥瘦相间又煸炒得正好的肉实在是香气四溢,口感丰富。
他埋头大块朵颐,吃完了最后一口还没咽下去,已经喊道:“再来一碗!”
沈渺笑着又进去做了一碗。
刚做好端出来,这铺子门前又进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那苍老却很慈和的声音刚刚在门口响起:“沈娘子,祝你开张大吉……”话音尚未落地,比沈渺反应更快的是在后院的雷霆,它猛地站了起来,激动到将背上打瞌睡的三只半大的鸡都甩飞了,三两步便冲到了铺子里。
“汪汪汪——”
沈渺惊讶地转过头来,正是银发斑斑的吴大娘牵着香果儿,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险些要被雷霆扑倒在地,只听吴大娘慌乱不已地喊道:“鸡蛋,小心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