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
从廊下出来,丫鬟心疼道:“小姐明知老爷听不进去话,满心都是杨姨娘那母子俩,又何必来挨骂?”
“他听进去与否,我都得说,”苏扶楹垂着眉眼,接过丫鬟递来的披风穿好,“我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这身份不是自个儿的,是家族给的,倘若哪日……”她话音稍顿,仰首看向清泠泠悬于天幕的月,“哪日没有了,我便什么都不是,男子尚可科考,博个功名,将来也能出人头地,受人尊崇,我除了这个出身名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做。”
“小姐怎的这般想,您是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娘娘又疼您,这已经比许多贵女都尊贵了。”丫鬟细声安慰。
苏扶楹不置可否,又望了片刻月亮,道:“回去吧。”
翌日早朝,天色漆黑。
徐鉴实今早来得迟些,穿过人群,立于群臣之首,将身上倒春寒的披风解了递给殿前的小太监,整理衣冠,只待进殿。
“听闻昨儿你家长子将镇国公告去了刑部衙门?”有人立即凑过来八卦问。
汴京城中哪里有秘密?
丁点风吹草动都得人尽皆知。
昨日刑部的人亲自登了镇国公府的门,这可比镇国公去徐家拍门惹人注目的紧。
这不,今儿一早,镇国公府左邻右舍的说上一嘴,便传成了镇国公被刑部抓了。
“一点小事,劳烦挂念。”徐鉴实淡声道。
他不说,有的是人说。
身后几道粗亮嗓门儿,是与苏余兴厮混的酒肉朋友——
“竖子无礼,老子也不是个东西!”
“谁说不是?那丫头蛮横,将人踹断了腿,那当老子的,还倒打一耙的将人告去衙门,要我说,就该将那丫头也断一腿才好!”
“说什么清贵,我呸!”
徐士钦自后面走上前,面容端肃道:“几位将军若是对刑部大人断案有微词,等会儿早朝,尽可与官家禀明。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乃小人行径。”
“你!”
“仲兴,”徐鉴实没回头,沉声道:“站回去。”
徐士钦朝老爹作揖,身姿凛凛的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一争执,倒是使得殿前安静了下来。
直至进殿——
“大清早的,殿外喧哗什么?”昌隆帝皱着眉不悦道。
底下一众文武官员,皆低着脑袋不吭声。
镇国公气不顺,瞪了眼徐士钦,又看了眼昨日断案的刑部侍郎,出列昂首禀道:“启禀官家,方才是在说,徐太傅家孙女,踹断了我儿的腿之事。”
底下众人目光交汇,竟是生出些精神抖擞来。
昌隆帝听罢,片刻,瞧向了首臣,道:“徐太傅的孙女,可谓彪悍。”
于闺阁女子,这话不似夸赞。
金殿中瞬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辅佐过两位帝王的人,此时掀袍跪地,顿首:“臣惶恐。”
“太子是储君,便是要臣民避让又如何?徐大小姐竟是将鞭子挥到了太子跟前,眼中可还有天威?”昌隆帝肃色道,“太子仁慈,视民如子,不忍兴师动众,因昨日之事,且自请跪去宗庙,太傅,你将太子教得太过心慈手软了。”
这番话好似一记重锤,落在了那顿首之人身上。
殿中文武众人,便是连呼吸都放轻了甚多。
昌隆帝平易近人,这几年尤甚,莫说这般当众斥责,便是与谁语气重些都无。
两朝老臣,此时心境复杂,目光或规矩垂首,或落在那殿中唯一跪着的人身上,有同情,有不忍,也有些……兔死狐悲。
徐太傅被责令闭门思过,徐华缨被令跪三日宗祠,徐士钦被从工部调去了礼部,正四品降陟为从四品。
有人嗅到了些风雨欲来的倾势,关闭门窗,缩起脑袋,有人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放两串爆竹庆贺。
散了早朝,徐鉴实摘下官帽,步行回了府。
华缨没跪过祠堂,祖父不会这般罚她,爹爹更不会,她跪在蒲团上,呆呆的看着供桌上阿娘的牌位。
她生来便顺遂,除却阿娘走得早,她都没记住阿娘是何模样呢。
可爹爹疼爱她,祖父亦是,婶娘二婶一家也待她极好,就连姚家表姐和表兄都对她与阿敏无甚不同,多有照顾。
她不在汴京长大,跟着爹爹游山玩水,不受拘束,祖父虽是要她读书,却也从未断了银钱,不尝疾苦。可今日因她之故,祖父被斥责,闭门思过,二叔被降陟,在朝中艰难……
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华缨咽了咽喉咙,忍下了泛起的酸涩。
是她错了,她忘了权势威严。
说什么‘以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都是狗屁!
那些权贵就是要百姓敬畏,装什么仁爱!
都是骗子!
堂中跪着的少女低眉耷眼,没察觉院中轻巧如猫的脚步声。
小太监扒着门扉,低唤:“徐大小姐……”
被喊的人回首,眸底猩红,目光如炬。
甫一对上,小太监张着唇愣怔了下,片刻,悄悄的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徐大小姐,官家说,不用跪着……”
“我没见过官家,也自与官家说不上话,你若有事,便去寻我爹爹和祖父说。”华缨冷淡说罢,转回了身。
小太监欲言又止,缩着胆子又猫悄儿的走了。
不多时,院中响起了一道脚步声,似因诧异,语调轻扬:
“哟,当真跪着啦?”
被打趣的人没动,便是连头都没回。
徐九涣心里咯噔一声,快步入内,弯身凑去瞧,便见闺女哭得鼻子都红了,登时愣住了。
华缨看见他,呜咽一声,再也忍不住,一脑袋扎进他怀里,哭得抽噎,“爹爹……呜呜呜……我想回岭南了……”
第30章 荔枝。
华缨没这样哭过,阿娘去世时,她还是个襁褓奶娃娃,稍大些,知晓人家都有阿娘,她的阿娘不在了,也只偶尔在被窝里抹抹眼泪罢了。
哭得发颤,委实少见。
徐九涣环着她,听得这哭腔呜咽的一句,大掌拍拍她的背,问:“想岭南的荔枝了?”
人家哭得正伤心,他偏是打岔。
不消片刻,只觉胸口衣襟湿透,他轻叹了声,“当真是委屈了,哭成这模样,给你娘看见,夜里怕不是要来梦里揍我了。”
嘴上不着调的浑说,手却是一下一下的轻拍哄慰。
祠堂静悄悄,近晌午的日光明媚,洒落在庭院,只能听见姑娘抑制不住的哭声。
良久,哭声渐止,一声声的抽噎搅人心口。
徐九涣惯得厉害,垂着眼瞧她用自己的衣裳擦脸,大手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两下,“你祖父又不怪你。”
只这一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决堤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