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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他的确对谢玄衣的身世早有猜测。
  又或者说,不全然算是猜测。
  他在永嘉江氏中的身份的确尴尬,不受重视,却也并非真的一个人都不认识,否则最多知道永嘉江氏天下人皆知的长水深牢,绝无可能知晓,那深牢之中,还有一座擂台。
  那擂台上一层一层都是血,新鲜的血覆盖着陈旧,斑驳血腥,仅仅是靠近都难忍耐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又或者说,擂台只是遮羞布般的雅称,更多的人会将此处称作斗兽台。
  环形的台中是斑驳的血,但那些血却分毫无法溅射到观赛的达官贵人身上,猩红的色彩只会成为刺激感官的液体,生死在此处都不如赌注代表的银钱重要。
  斗兽台中豢养着无数奴隶,那些奴隶有些是在外界无恶不作之人,有些是已经被关押到厂水深牢的犯人,也有不被外界所容,无处可去,想要在这里舍弃一切,换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的人。
  所有这些人的共同点只有一个。
  他们都非凡体之人。
  这些修行中人平素似是超脱于凡俗之外,多少有高高在上的意味,更不必说如今圣上礼遇玄天塔与平妖监,捉妖师的地位自然愈发超凡脱俗。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会感念捉妖师的好,他们总会选择性遗忘捉妖师在平妖戡乱时的牺牲,只知道享受无妖的平静,再反过来对他们所受的礼遇感到不平。
  可在这座斗兽台中,只要拿到入场资格,凡体之人也能看到那些修行之人之间的鏖斗。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吸引人的了。
  能在斗兽台上连胜十场,便可以洗去奴籍,离开这座暗无天日充满血腥的长水深牢,就为了这一点,就算上了斗兽台后生死不论,也总有前赴后继的人想要来搏一搏。
  很久以前,程祈年就清楚地知道,玄衣就是其中无处可去,想要在这里舍弃一切,换取一个新的身份的人之一。刚走近长水深牢的时候,他还傻乎乎地说,自己名叫谢玄衣,好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不可为人说的过去,也没有人在意他的谢,究竟是哪个谢。
  同时,他也是在长水深牢的斗兽台上磋磨许久,断骨断剑,全身没有一块是好的,但最终还是站在那座能够吞噬人的斗兽台上,连胜了十场,终于走出了长水深牢的人。
  而方才谢玄衣所施展出的身法,便是从长水深牢的斗兽台下学来的,所以程祈年才能一眼认出来,再想起那些有关谢玄衣的过往。
  谢玄衣的谢,如今看来,毫无疑问,便是扶风谢氏的谢,而他的真实身份,便是扶风谢氏那位本应已经葬身火海的二公子。
  程祈年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谢玄衣隐姓埋名,连面容都要遮掩地加入平妖监,所为之事,想来无非是弄清三年前的灭门真相罢了。
  他与自己的大哥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两相配合,的确是很好的计策。
  ……如果,他的大哥,真的是谢晏兮本人的话。
  程祈年的眼底带上了一丝深思。
  谢玄衣知道谢晏兮究竟是谁吗?
  ……
  谢玄衣如一缕轻烟般顺着土阶墙壁而下,落地无声,然而铺天盖地的尘土还是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动,没入口鼻,他强忍了片刻,才将想要咳嗽的欲望压了下去。
  这样充满了尘土、极度干燥的黑,与斗兽台下面暗无天日却带着腐烂潮湿气息的黑并不相同,却让他蓦地回忆起了那一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谢家灭门之时,他并不在场。他因为贪玩和不着调,白日里与一群纨绔打了个赌,就赌大家都在周遭的山上埋下宝箱,看谁的能被别人找到。
  那一夜,谢玄衣揣着一个装了一大把银票和金花生的木匣子翻墙,得意洋洋地往山最深处走去,心道自己一定要找一颗最不起眼的树,挖一个最不起眼的坑,让谁都找不到。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说不定才会有路过在这里歇息的有缘人突然发现这木匣,那场景,真是想想都觉得有趣。
  可他走得太久了,走得也太深了,累了在一棵树下歇息的时候,竟是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天亮了。
  他吓了一跳,把匣子一埋就飞快往家里跑。他那不问世事云游天下的大哥前一日归了家,若是一大早用早膳的时候他不在,怕是要被说教好一阵子。
  来时觉得这路不过一会儿就到,回程时却觉得竟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漫长。他紧赶慢赶,终于翻过山头,要抬脚下山的时候,在山上向着扶风郡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然后,他整个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再后来,再后来便是他踏入死寂一片的谢家大院,在一片惊心动魄的血色中,一边忍不住地因为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而呕吐,一边跌跌撞撞去找爹,却发现全家上下竟无活口,连他那号称已经以一力降妖戡乱的兄长也不例外。
  他从惧怕那层叠的血,到面不改色地慢慢在血泊中坐下,任凭那样的色彩将自己的衣料染红。
  那是他家人们的血。
  他怎么能恐惧家人们的血呢?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血里坐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捡回理智的,他坐在那里,心想他就在这里,等着杀了谢家满门的人回头,他学艺不精,却也总有办法与那人同归于尽,做个明白鬼。
  可他等了很久,到漫天的血都干涸,却什么都没有等来。
  他也想过自戕,可剑都在脖子上了,他的胸膛里却又涌动着太多的不甘心。
  直到他的应声虫延迟太多地响起了一道声音。
  “阿满,跑,别回头。”
  那是他大哥谢晏兮的声音。
  他的声音冷冽,没有什么起伏,分明下一刻就要死去,却依然沉静。
  谢玄衣过去最讨厌他兄长这样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入他眼也不入他心的声音,觉得他就像一个毫无情绪的假人,肯定是在三清观修行修得六亲寡淡毫无人气了,等他下次去三清观,高低要找他师兄的师父多说两句,若是修行修得没人味了,还怎么平妖救世。
  但此刻,他听着简简单单的这六个字,却竟然蓦地落下泪来。
  那样的镇定与平淡,像是所有动荡与惶然之中最轻柔的安慰,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兄长撑着,来让他活下去。
  跑,别回头。
  他被这几个字驱动,像是一具傀儡一般,从满是血腥的院落中跑了出去,等到他回过神来,他竟是跑回了最初看到这一切的地方。
  然后他慢慢走到了自己埋下木匣的地方,沉默地用手将那个匣子挖了出来。
  匣子里的银票和金花生,竟然成了他最后的依仗。
  他抱着那个木匣子,终于止不住地痛哭出声。
  等到他看着佛国洞天的高僧为家中人祝颂,看凝家家主凝茂宏遣人来此,为家中人收敛入棺木,一路移入白沙堤的祖坟之中,立了碑,等到这些喧嚣全都散去,那座墓冢再度回归最初的寂静无声,他才慢慢地踏了进去,然后在列祖列宗面前磕了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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