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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那是一种觉得活着还不如就这样死去的绝望。
  支撑她向前的信念消失,她近乎麻木地辨认那一张张死去的脸,将那些尸体用尽全力翻过来,一次次失望,再失望。也曾想要为将士敛尸,可她挖了一整天的土坑,连一个人都埋不了,更不必说这漫山遍野。
  一天,两天,三天。
  天上的雨冲刷过血渍,尸体开始腐烂,无数的虫卵被孵化,血腥的气味里更多了腐臭,更可怕的是,她开始感觉到了恐惧。
  恐惧让她颤抖,让她从麻木中惊醒,让她夜不能寐,也不敢寐,终于有一日,她双膝颤抖着跪倒在了尸山之中,昏了过去。
  她因为这场战争而真正意义上地失去了所有。
  回到双楠村的游家二娘没有找到自己亲人的半块尸骨,她甚至失去了回忆那一段寻亲之旅的勇气。
  再后来,双楠村多了一个女更夫。
  “那又怎么样?”一道声音却轻盈平直地响了起来:“难道大柱哥就应该一个人承担这一切吗?我们都已经选择了为大柱哥分担蛊虫,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游家二姐,变成如今的模样,是我们村子里所有人自己选择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到底还有什么苦难,我们都不会后悔,也不会害怕的。”
  说话的女子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她的身上也有两张人面正在成型,看起来应当是她的父亲和丈夫,依照她的年龄,他们上战场的时候,或许刚刚新婚燕尔,还来不及有孩子。
  “所以,告诉我们吧,大柱哥。”女子继续道:“那位让我们全村的男人都为之效力的何大将军,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你怎么愤怒?”
  *
  神都。
  百花深处。
  雪落在青石板上,只留下了薄薄一层水渍,踩在上面的时候,靴底会微微被沾湿一片。
  走在路上的皂靴鞋底也不能幸免。
  只是鲜少会有被沾湿鞋底的皂靴一路不停地向着最深处走去,那人甚至没有撑伞,身形魁梧巍峨,布料遮掩不住蓬勃的肌肉,这样的寒冬,他甚至没有多穿一件外袍,雪远远地便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三清之气驱散开来,蒸腾出肉眼可见的些许热气。
  三五小厮遥遥跟在这人身后,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真的很远,几人脸上都写满了畏惧和小心翼翼,显然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就引得身前那位生气。
  被沾湿的皂靴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凝府面前。
  有早就候在凝府外的管家毕恭毕敬地行礼:“平北将军,请。”
  何呈宣面色高傲地踏入凝府中,走路的姿势不急不慢,与其说像是跟在引路的管家身后,倒不如说像是信步闲庭地走在自家的后院之中。
  行至书房,何呈宣连门都不敲,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打断了正在运笔书写的凝茂宏的下一个字。
  “老凝啊,你真把你家闺女送去铜雀台了?”何呈宣直奔来意:“就这么不想让她来做我老何家的媳妇儿?”
  凝茂宏的眼中极难觉察地闪过了一丝对这等粗俗武将的鄙夷和厌恶,再抬眼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温和的笑意:“圣意难违,何兄莫要拿这件事来说笑。”
  “少拿那些屁话来搪塞我。”何呈宣随手拽过一把椅子,椅腿与地面摩擦出一声长长的、刺耳的响:“没有你我,哪有他姬睿的今日?他有脸强占你的女儿?说说吧,老凝,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何呈宣用手向上指了指:“天下人都说这皇位有你凝中书一半,我却知道,你一直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不过现在看来,难不成你打的是更长远的主意?”
  凝茂宏看向自己方才落笔太重而废了的一页纸,叹了一声“可惜”:“就差最后几个字了,平北将军再晚来半刻钟,我这一页字就写完了。”
  言罢,他又摇了摇头:“什么平北将军,还未来得及向何兄道喜。”
  何呈宣愣了愣:“何喜之有?”
  “圣上念你镇守边关有功,意欲加封你为平北候。”凝茂宏笑道:“大徽建国以来,还尚未封过候。凤弘兄便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这是何等尊荣,难道不应该恭喜吗?”
  凤弘自然便是何呈宣的字了。
  时近年关,何呈宣才刚刚从北境归来,对于凝茂宏所说的事情,的确是第一次听说。
  闻言,他眼角眉梢的那些杀伐冷意才如冰雪消融般散去了不少。
  至此,凝茂宏才继续道:“凤弘兄不该一回神都就来寻我的。朝中人多眼杂,那些言官说话素来难听,明日大朝会上,圣上提及封侯一事,怕是有人又要旧事重提啊。”
  何呈宣当然知道凝茂宏指的是什么,他剑眉倒竖:“一群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倒要看看,明日大朝会上,谁敢弹劾我!”
  言罢,又向着凝茂宏抱拳一礼:“多谢蔺文兄提醒。不过我来都来了,蔺文兄总不至于吝啬到一顿饭都不留我的吧?说起来,你家那个漂亮小女儿呢?该不会被你偷梁换柱嫁去谢家了吧?”
  他大笑起来,重重拍了几下凝茂宏的桌子:“还得是你啊蔺文兄,这一场买卖做得可太值了。左右不过赔一个庶女出去,赚得简直盆满钵满啊哈哈哈哈哈——”
  刚见面时,他上来便喊他一声老凝,然后又称他凝中书,直到此刻,才笑吟吟喊了凝茂宏的字。
  这位看起来粗鲁暴脾气没头脑的平北将军,能从前朝到如今都手持虎符,盛宠不衰,自然绝不可能像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凝茂宏深知这件事,便是朝中其他人提及何呈宣,便要忍不住骂一句“三姓家奴”,觉得若非当初凝茂宏提携,哪有他何呈宣的今日,他也从未看低过他。
  他不会去问何呈宣还知道什么,也不会深究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只是恍若不觉般接了他的话,两人再一并笑了起来,好像彼此言语之间从来都没有过什么试探和交锋。
  酒至酣畅,将何呈宣送上马车后,凝茂宏在雪中静立了片刻,直到那一辆马车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鲜少有人知道,百花深处的青石板下,常年以符阵描绘,每日都要更换倾注了三清之气的符箓,冬日则暖,夏日清凉,只为了让住在这百花深处的达官贵人们在经过这一段路的时候感受四季如春。
  可事实上,真正用脚去走这段路的,都是这些达官贵人家中的下人奴仆罢了。
  便如此刻,百花深处的青石板路上,来去匆匆,被沾湿了鞋底的,从来都不会是真正的贵人,而是那些行色匆匆的小厮与侍女罢了。
  小厮和侍女们的鞋跟上,还有尚未融化完全的雪痕。
  因为从这片青石板路向外,漫天是雪,满路是雪,雪压塌了不甚结实的房屋屋顶,压弯了树梢,也压在天下千万百姓的肩头。
  许久,凝茂宏才折身回府,一边走,一边道:“若是阿橘没死,凤弘兄就也该去看看他的那些旧部了。”
  说到这里,他似是又觉得有趣,驻足看向了某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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