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过去每一次,不都是如此吗?
她最讨厌黑暗,也能在百花深处的凝府中夜夜熄灯垂帷,在不喜的香气中安静地沉入沐浴的水底,直至自己浑身都占满这些恼人的气息。她最看不起那些纨绔,可到头来,神都声名最盛的纨绔,正是凝家的三小姐凝辛夷,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从来都很能忍的。
她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是对自己的失望。
明明从一开始,这一桩婚约中的各方便都各有所图,各有算计。她入局其中,甚至不止是第一次入局,虽然失去了前世的那些记忆,但林林总总,她也算得上是第二次踏入了同一条河流。她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竟然却真的会在各取所需这四个字的背后,动了真心。
更好笑的是,她全副武装地来,自以为胜券在握,占尽先机,结果其实普一照面,就已经被对方认了个全须全尾。而她的信任,她的真心,竟然都不过是被算计在内的、她心头血的交换物。
比这些更早一些的时候,在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却缄默不言,就这样看着她假装自己是凝玉娆时,她就应该生气的。
她也确实生气了,但那些气却在善渊以缠臂金护她,再以身为她挡剑的满眼血色面前土崩瓦解。她原谅了他,更想当然地以为,这就是他欺瞒她的全部了。
她的脑中浮现了她失明的那几日与他的对话。
他说,输的人要赔一颗心。赢的人,自然是可以把对方真心捏在手里玩。
她明明拒绝了这个赌注的,可他却像是不甚在意般,稀疏平常道。
——“没关系,我的送你,你随便玩。”
而如今。
究竟是谁在辜负谁的真心。
东序长湖的湖底,凝辛夷的泪都被湖水沾染,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落泪,但末了,她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场婚约,她与他,便至此吧。
他骗了她良多,她也不逞多让。即便他从伊始便认出了她,也不能改变她顶了阿姐的名头嫁入扶风谢氏的事实。
退一万步讲,按照菩虚子道君的说法,若非善渊师兄将妖丹给她,若非她愿意相信他,将三千婆娑铃分给他,从而松动了封印,让她在非朔月之夜时,剑匣也有了异动,她或许也不会来到三清观,不会求见菩虚子道君,遇见他所说这所谓“一线生机”。
她倏而想到,并蒂何日归的妖丹明明也可以化去闻真道君的业障,可那时她周身三清之气躁动不安,他却悄然将妖丹给了她时,又是怎么想的呢?可有过挣扎与犹豫,可对她……也的确有过一刻的真心?
这其中桩桩件件,交缠环绕,真要算起来,原来早已如黏腻在一起分不开的蛛网,亦如藕丝,说不清对更多,还是错更多。
恩怨难分,也难辨。
既然两方都不够纯粹,撕开一张面具后,下面还有另外的假面,这样层层撕破,一次又一次地看不到尽头,那便不要再继续探究下去了,大家各退一步,只当过去种种,已经两清。
就这样吧。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恨他,不怪他,也不会有怨。那是太过浓烈的情绪,而这些汹涌和激烈,都会被长湖冰冷的水埋葬。
只是……循此苦旅,她又是否还有彼岸。
凝辛夷慢慢闭上眼,任凭自己在长湖之中沉浮不定,她几乎是本能般蜷缩起了身子,双手抱住蜷起的腿,长发如海藻般在她身后飘散开来。
不知为何,这个姿势竟然让她感到了无比的安心,某种潜在记忆中的熟悉感弥散开来,连带着湖水的温度都变得平和缱绻,仿若空荡已久的湖底终于迎来了本应对这里最熟悉的人,而她所有的伤痕也终将被沉没在漆黑的湖底。
是熟悉。
长湖的水将她沉浸,穿梭过她的手指脸颊,模糊隐约的水声和这样无望的黑暗与窒息,她唯有将自己蜷缩成这般仿若还未出生时的姿势,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所有的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熟悉。
激荡的心绪平缓下来后,她的脑中终于再次响起了她与菩虚子道君的对话。
这里乃是天下道统的中心三清观旁,饶是东序书院早已落魄,书院长湖中,又怎可能有什么妖尊出没。
从来都没有什么不慎坠湖,也没有什么也妖尊封印,可她从湖中被捞出来是真的,听见过的菩虚子道君有关妖丹的话语是真的,她出湖时,曾造成长湖倒灌,风卷肆虐,也是真的。
推断出接下来的一切,实在不是太难的事情。
这湖中曾经的确有封印,只是封印破时,从湖中出来的,并非什么妖尊,而是……她。
想通这一节时,她仿佛听到了有什么轻轻碎裂的声音,然后,她若有所感地从膝间抬起了头。
稠蓝近黑的水下,本应目不可视,可所有的一切落在她的眼中,却仿若亮如白昼,她清楚地看到这长湖之中水至清且无鱼,这么说来,菩虚子道君垂钓的那根钓杆,果然所钓非鱼……也能看到这无边无际的水下湖中,漂浮着一样东西。
某种奇特的感觉驱使她舒展开身子,向着那边游去。
待得靠近了一些,她终于看清,静静悬浮在水中的东西,是一根长长的、像是杖样的东西。
那杖通体笔直,顶端如蛇身般弯转出一个环,麻布一圈圈将其缠绕,饶是在水下浸泡了不知多少年月,看起来却依然崭新如初,甚至连麻布上蜿蜒画下的晦涩细密笔触,也清晰可辨。
是有些熟悉的封阵。
这种熟悉不止来自于她身上的繁复封印法阵,其中透出来的晦涩感,却更像是她常枕于脑下的乌木剑匣。
她心有所动的同时,被放于三千婆娑铃中的乌木剑匣也仿若感知到了什么般,微微一颤。
剑气溢散流淌出来,从她的指尖没入水中,像是一只蝴蝶轻轻地煽动了翅膀,初时寂静无声,但不过几个眨眼后,一圈水波蓦地以那根杖为中心,振动开来!
像是有什么要在此刻苏醒,也像是沉寂许久的一切终于感知到了命定一刻的到来。
那水波穿透过凝辛夷的刹那,她的脑中像是徒然被塞入了许多片段。
那些模糊不真切的片段交错扭曲,刹那间就占据了她的大脑,她的意识像是被撕扯开来,要让尘封已久的东西破土而出,某种本能驱动她抬起手指,向着那被麻木缠绕得一圈又一圈的杵伸去。
又是一圈水波。
脑海里不甚明晰的片段画面中,没有五官的面容开始被工笔仔细雕琢了眉眼。
水波渐密,凝辛夷的唇角渗出了一丝血,她的眼瞳都变得涣散,但下一刻,她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根比她还要更高几分的杖,然后在掌心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