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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你想的没错。我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被你爹从沉眠的死亡中拉扯回来,作为他检测返魂丹效用的试验品罢了。我不能活,也不能死,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枯萎,却不能逃离。这样的折磨,从我死的那一年起,已经足足十年了。”她慢慢向前,站在谢玄衣面前,注视着他缓缓睁开的眼睛,道:“最开始的时候,他引出的我的魂,不过一缕碎魂。我的魂魄被一片一片抽回人世间,每一次的返魂,我都会变得更完整一点,可神智越是清晰,我便越是痛苦,越是绝望。因为我无法逃离,我只能任他摆布,直到他目的实现。”
  谢玄衣眼瞳骤缩。
  十年。
  她的阿娘已经过了十年这样的日子。
  难怪她会怨毒,会大笑,会恨极,会见到他,就迫不及待地让他杀了谢尽崖。
  “一开始,我也曾当真以为是他爱我入骨。可渐渐的,我开始不明白,为何我痛苦至此,为何我的残魂跪在地上,求他给我一个解脱,他却充耳不闻。直到我终于发现,他不是为了复活我,从来都不是。”
  风只会穿过魂体,可明德英抑制太久的情绪终于宣泄出来,于是她的衣袂和碎发都一并开始狂舞,她的眼中开始有了真正的讥笑和疯狂之意:“他真正想要复活的是——”
  “明德英!”谢尽崖终于断喝出声,他本就在与明德英近在咫尺的地方,闻言,他的掌风已起,就要将明德英的魂体彻底打散:“我不许你说出那个名字!”
  掌风让魂体变得飘摇,可那一掌,却最终也没有落到明德英身上。
  因为谢玄衣面无表情地挡在了自己阿娘的魂体面前,他手中的尽欢剑没有出鞘,但他还有一柄匕首。
  一柄被他认认真真磨了一晚又一晚,涂了一层又一层剧毒的匕首。
  利器没入血肉,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那柄匕首深深没入了谢尽崖的胸膛,鲜血崩裂的同时,谢玄衣也被谢尽崖的这一掌拍得呕出了一口鲜血。
  父亲的血和儿子的血混杂在一起,向着地面滴滴答答,而母亲凄厉的声音则响彻在冬夜腊月的寒风之中。
  “他想要复活的人,名叫明舜华。”
  刚刚烧毁了终于找到的阵线破绽,将悬于谢玄衣身上的大阵解开的善渊倏而顿住。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不可置信的事情般,眼瞳微缩,甚至连离火与大阵的事情都忘却了一瞬。
  便听明德英如泣如诉的声音在风中继续响起:“谢家曾有谶言称双生龙凤为不详。于是那一年,降生于谢府祖宅中的那对龙凤胎里的妹妹,被秘密送出了谢府,成为了谢氏旁支琴川明家的嫡女,也就是我的阿姐。因为明家与谢家本就是血亲,虽然相隔已远,可偏巧明舜华的长相与我也恰有五分相似,这一切便显得更加天衣无缝。这世间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可你们兄妹早就在相见以后相认,我同情你们兄妹二人出生之后便分离,甚至还体贴至极地为你们打过掩护,遮掩许多。可我万万没有想到——”
  说到这里,明德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从谢尽崖的伤口流出来的血。那血因为剧毒而显得色泽奇诡,匕首刺穿的刀伤也狰狞,她却看得极认真,极解脱。
  末了,她终于在谢尽崖痛极也怒极的眼神里,嘶声痛斥。
  “谢尽崖,你娶我,竟也是为了我与明舜华的这五分相似!你这个畜生,你居然肖想自己的亲妹妹!”
  漆黑如墨的夜里,天边蓦地响起了一声凄厉冬雷。
  第172章 “请你杀了我。”……
  谢家的血百毒不侵,但这不代表,毒对谢家人毫无用处。
  若是真的如此,那么谢玄衣就不会在双楠村因为蛊毒陷入幻境,只是谢家血的解毒速度很快,那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几可致命的毒,对于他们来说,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毒总会让血的色泽变得奇诡,如此一层复一层涂了几日的剧毒,混入血中,即便不致死,刀入胸膛的痛是真的,剧毒将皮肉腐蚀的绞痛,也是真的。
  谢尽崖已经很久都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在谢家满门在他的面前一夕皆亡的那一刹,他的神魂早已片片碎裂,他以为那便已经是人间最剧烈的痛。
  可此时此刻,他的胸膛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捅穿,他埋藏心底最深也是最卑劣不堪的秘密被大白于天下,他最不想让谁知道,偏偏这字字句句便落入了谁的耳中,一股难以言喻的、他此生从未体验过的痛,像是一柄利斧般将他劈开来,让他忍不住佝偻身躯,浑身颤抖。
  他的脑中蓦地想起了谢玄衣方才的问题。
  ——“阿爹,你真的爱过我们吗?”
  他以为没有的。
  所以他沉默。
  ……真的没有吗?
  对着谢玄衣满是仇恨、厌恶、甚至恶心,再无半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的眼,自己发妻字字如泣的控诉和状若癫狂的破碎神魂,他突然有了一丝的动摇。
  谢尽崖从来都自以为是一个绝对冷静,也绝对愿意承担自己所作所为造成的一切后果的人。
  他可以冷静地分析所有人,包括自己。
  为什么会痛?
  此时此刻,他为何会觉得痛?
  他明知自己所做之事,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做好被所有人唾弃不齿的准备,正可谓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万死难辞。可为何此刻看着谢玄衣充满了厌恶与不齿、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的眼神,他会觉得痛?
  就像是有什么他过去并不在意、从未看在眼里过,可其实却弥足珍贵的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谢尽崖喘着粗气,尽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脑中却如惊雷般一遍遍问自己,想要找到一个答案。
  ……
  谢玄衣也在大口大口喘气。
  谢尽崖的那一掌下了狠手,他扑过来时,将掌风接了个十全十,此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生疼,这一掌若是真的搭在明德英的身上,怕是连她的魂体都要被打散。
  直到此刻,他终于相信谢尽崖方才的话了。
  若非对他和阿娘真的毫无感情,殊无爱意,又怎么可能会出手如此之重,杀意如此之浓!
  他倏而又想到了什么,吐血之余,抬眼时正看到了明德英露在外面的双手和一截手腕。
  肌肤之上的纹路细碎,除非这样仔细盯着,绝难看清,那双手……宛如陶瓷冰裂。
  谢玄衣握着匕首的手在抖,他明明杀过很多人,见过许多血,可当这血是自己亲生父亲的血时,意义却又变得不一样。他明明幻想过许多次挥动这柄匕首的模样,可当他为了保护阿娘,真的挥刀之时,却只觉得沾染在自己手上的血变得格外彻骨又格外滚烫,他几乎想要将匕首直接扔掉。
  可阿娘手上的那些细碎的裂纹,分明昭示着……这样的掌风,她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她那样爱美的人,因为阿爹的一己私欲,死后尚不得安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枯萎腐烂,再到如今,连魂体都残破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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