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面前一直色淡如水的三皇子殿下似是眼瞳微顿,那双奇异的、他只在先帝姬珩脸上见过的淡色双眸似是有子夜寒星般的锋芒掠过。
旋即,便听面前疏淡冷冽如修竹的青年开口道:“改成枯荣转轮。”
余先生手一抖,猛地抬眼,下意识向着公羊春退出去的门外看了一眼:“殿下!万万不可!那可是……”
“不要想偷偷做什么手脚。”姬渊淡淡道:“既然我答应了你们,你们便要按照我想要的来做。”
余先生大惊,而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公羊春神色很差地站在门口,再对上姬渊如冰雪般的眼瞳。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要穿过那双眼,看到先帝姬珩。
“好,好,好。”公羊春咬牙道:“你们姬家人,各个都是大情种,一个个的都非要载在情之一字上。我当时劝了先帝那么久,参上去的本起码有一人高,他却还是不肯废了明贵妃,甚至不愿意用她去交换让姬睿退一步,只要姬睿退一步,哪怕拖他十天半载,如今江山在谁手中,还未可知!”
姬渊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公羊春蓦地悚然,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那位他随口言说交换给当今徽元帝的明贵妃,又是面前这位的什么人。
“姬睿想要明贵妃?”姬渊慢慢道,边说,边随意看了一眼呆立一旁的余先生:“继续。”
余先生犹犹豫豫散了法阵,又换了枯荣转轮,小声道:“可能会有点疼。”
“我最不怕的,就是疼。”姬渊平静地笑了笑,目光依然落在公羊春脸上,字句简短,却极具压迫力:“公羊左相,展开说说。”
余先生掌心的法阵没入他的肌肤,一种血肉被剥开的痛席卷了姬渊的全身,他觉得像是有什么被永恒地抽离,却也有另外的什么留了下来。
这或许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了。
又或者说,除却他手腕上的这一根红绳两颗铃铛,他执意留下的,与她之间最后的联系。
而这一切,她不必知道。
便如她不必知道,他的母亲便是那位大邺最后的祸国妖妃。也不必知道,他如今选择走上的这条路。
——兴许是大邺余火未灭,也或许是这世上真的有人心中念着旧朝;当然,更大的可能性自然是因为那些如今大徽洗盘般的权利分配已经危及了太多门阀世家的利益,让那些在昔日大邺富埒王侯的世家们如今却只能闻着肉汤的味,连勺子都伸不进去一下。更不必说,有狡黠敏锐的世家家主早在扶风谢氏悄无声息毫无缘由的覆灭后,已经窥见了这其中的一丝真相。
当今大徽的这位圣上,虽然也姓姬,身上却并无老姬家那些依靠世家的遗风,看似倚重龙溪凝氏,甚至借着龙溪凝氏的手上位,可事实上,恐怕他刀斩世家之心已决。而这些曾钟鸣鼎食的旧日世家,自然不甘坐以待毙。
总而言之,公羊春麾下的大邺旧部早已成了气候,值此乱世,那些世家私养的府兵早已成了气候,如今更是悄然借着妖影妖瘴,藏身于神都周围各处,包括他们此刻所在的鹿鸣山中。那些入夜不可看鹿鸣山夜晚的言说自然也是他们散布出去的,只为防止夜晚兵器交错的反光被人察觉。
既然大邺旧部、旧日世家与旧帝的势力已经箭在弦上,其实无论有没有他,都终将扯起一张反徽复邺的大旗,倒不如让他来躬身入局,来做这一场人间闹剧的掌舵人。
是生是死,都是他咎由自取,命中……注定。
至少,与凝辛夷无关。
他本就是孑然一人来,自当孑然一人去。
也算是善始善终,不负师父用心良苦的善渊二字。
*
凝辛夷走过很多遍朱雀大街。
这条贯穿了神都东西的长街笔直光滑,石板整齐地铺在路面,像是整个神都的颜面。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有些恍惚地感到了什么,像是有什么早已深埋在心底的羁绊被抽离开来,让她想要驻足回望。
但她不能。
她的身后像是有一座厚重的、不可撼动的、名为人间天下的山,在拱卫着她一步步向前,让她不能停息,不能回头,从此只剩下了向前这一条路。
可这个刹那,至少在这个刹那,她愿意纵容自己分神去想一刹那的姬渊。
是的,姬渊。
在明德英记忆珠子落在她掌心的刹那,她的记忆便已经进入了她的脑海,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知道了他的破军离火之命,也知道了他真正的名字。
当然也知道,他又骗了她一次。
或许曾经有过那么几个瞬间,他是想要开口的,可这样的瞬息不过眨眼,便又重新被淹没。
梁倚公公的脚步声细碎却稳定,厚重的朱雀宫门在她面前打开,有那么几次,梁倚公公悄悄向后睨去一眼,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蓦地收回了目光。
那张面具……
梁倚公公不敢再想。
反而是凝辛夷先开了口:“梁公公,我阿姐可好?”
她问得毫不拐弯抹角,直白得让梁倚苦笑一声:“三小姐这问题,老奴实在是不好答啊。”
“梁公公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想必早就知道我替阿姐出嫁之事。”凝辛夷淡淡道:“怎么还叫我三小姐?”
梁倚公公叫苦不迭,心道难不成要老奴明知您是替嫁,又明知昨夜谢家之事,还要喊您一声谢夫人?
但梁公公到底是宫中老人,脸上挂着的一丝薄笑丝毫不改:“老奴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一时半会儿的,的确不那么容易改过来。”
凝辛夷轻笑一声:“我还以为梁公公知道,我究竟应该姓什么。”
梁倚更是一身冷汗。
原来她想要知道的,是这个!
难怪她脸上带着这张他永生难忘的面具,她……她既然想起来了,那她是否记得两仪菩提大阵……
梁倚公公第一次在领人上殿时出神,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觉,幸而这么多年以来的肌肉记忆提醒了他,让他及时停住脚步,心底有些庆幸不必再继续这个话题,拖长音调:“请——”
顿了顿,到底低声提醒一句:“觐见天颜,不得遮掩容貌,这面具……”
“多谢梁公公。”凝辛夷道:“该取下来的时候,我会取下来的。”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这一日的议事,却破例在太极殿中。
所有朝臣都知道,今日朝会要议何事,所以比平日要更早地位列在了太极殿中。
朝服层层叠叠,朱紫绛红绿松,象征着整个王朝最集中也是最厚重的权势,此刻全都堆在这一处大殿之中。更不必说,位于最上首的那一张尊贵龙椅。
听到门口的衣袂动静,于是一张张脸都转了过来,有的冷漠,有的探究,有的若有所思,也有的目光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