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犹豫中间,逢星又说了句:“想必姑娘这一路为保护主子吃了不少苦,但如今你们已经到了皇上跟前,没什么好怕的了,将剑放下吧。”
  我别无办法,唯有借坡下驴,笑道:“公公说得对,小女子愚钝。”便解下了剑,递给逢星。
  那边一笑,终于转身,将门打开了。
  一股淡淡的香味首先扑面而来,这是慕恒惯用的熏香。这气息让我一怔,竟瞬间想到了在桃树下饮酒的那一晚。我的剑砰然落地,而他拥上来,身上的味道将我包围。
  一晃神后再抬眼,却未见到这香气的主人。这是个宽阔的屋子,说是议事厅,不如说是书房。一进门,我先是看见墙上的几幅字画。画下有一张长桌,放着几盆花草,长桌前是一张方桌和几个椅子,现下有个太医正提着药箱坐在椅子上,见我们来,赶忙站起,向那不省人事的瘦子迎去。
  屋子的左边有一张大书桌,上头放了笔墨纸砚和许多奏折,书桌后有个空椅子,椅子后则是一个放满了书的红木书架。这书架是做屏风用,后头还有一些空间,想必是慕恒休憩的地方。
  屋子里本来有五六个丫鬟公公伺候着,又有七八个侍卫随着我们进入,进来后就贴着墙根,隔一段站一个人,握着剑柄,身子挺直地立在那里。
  我跟太医扶着瘦子坐下。太医边给他把脉,边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瓶,放在他鼻子底下,让他嗅着,我怕瘦子醒来坏事,正想托辞让太医停手,便听见逢星在书架后禀告:“皇上,人我们已经接来了。”
  没听到他回应,只是脚步声多了一对。我背对着那边,心弦紧绷,也忘了管太医动作,只抑着自己不去抬头看,不一会儿,只听见椅子响了一声,是慕恒坐下了。
  “周太医。”简短的一声。仍旧寡语。
  太医已然会意,放下药瓶上前两步道:“这位贵人面黄肌瘦,气血两虚,此次昏厥大约是长途跋涉太过辛劳,又缺衣少食之故,不碍事,只需调养罢了。”
  “何时能醒?”
  “这……”太医犹豫着,突然问我,“姑娘,贵人是何时昏睡过去的?”
  我想了想,只好转过身去,回他:“就在方才。”
  “抬起头来。”我话音刚落,就听慕恒出声。
  我暗道糟糕,但当下也只好照做。
  透过眼前这层薄薄的纱,那人只是个洁白的影,笼着一层光似地,端坐在那里。他不说话,这么定定地望着我,让一屋子的人都屏着息,一动不敢动。
  “摘下……眼纱。”他喉咙好似有些哽,这几个字说得艰难。
  我依言,将手伸到脑后,把绑起的结解了,那纱便垂落在地。与此同时,慕恒的轮廓一下清晰起来。
  他憔悴了一些,眼窝更深,显得那双眼漆黑莫测。此刻他嘴唇紧抿,胸膛起伏着,缓缓站了起来,眼睛还死锁着我不放。
  我心里刺痛了一下,恨意随即滔滔而至。
  就是这个人。是他欺骗我,耍弄我,将我陷入绝境中,要我从最高处跌下,几乎粉身碎骨。去岁离京之前,一切都是好的,都是这个罪魁祸首,害我失去一切。
  我说过的,他欠我这条命,我要讨回。
  他朝我走来,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立定在我面前才喃喃开口:“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他端详着我,良久,道,“萧遥,你……你终于来了。”
  “是啊,陛下,我来投奔你了。”我朝他笑,一边冷冷地想,又是这种戏码?可这次,我不会再上当了。
  慕恒垂了垂眼,再抬起时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意。他勾着唇角,挥手,“你们都下去。”
  “这……”逢星与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朕说让你们下去。”他转脸,眼神又变为一贯的冰冷。这话说得平和,却足够又威慑力,在场众人不敢拖沓,忙都急急地出去了。屋中只剩下我、慕恒和那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我不由觉得好笑。他还真的以为我萧遥是傻子,这般装模作样来引我动容?恐怕,算盘打错了。不过正好。我将双臂环在胸前,一手伸进怀里,暗暗握住了刀柄。
  人都走了,慕恒却显得有些局促,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只一眼盯着我瞧。我心里有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开口道:“皇上?”
  他这才反应过来,咳了咳,移开目光,看向地下的眼纱道:“你的眼睛……”
  “哦,前些日子受了伤,有些怕见光,”我敷衍着,攥了攥刀柄,突然道,“他醒了!”慕恒下意识地朝瘦子那边看,我趁机拿出短刀朝他刺去。若是旁人,恐怕早已被我一击毙命,可慕恒反应极快,一侧身,硬是用手将我的刀挡住,鲜血一下子从他手掌上涌出。我一击不中,很快抽刀再刺,唯恐失手,给他将御前侍卫们唤进来的时间。
  慕恒一愣之下,却没有出声叫人,只是又躲过我一刺,随即竟赤手空拳地朝我迎来,硬生生用双手将我的刀捉住,压低声音道:“萧遥,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我冷笑,任他双手的血沿着我的手腕蜿蜒,“我要你的命!”
  他眼睛张了一张,眉头渐渐拧了起来:“你想杀了我?”
  “当然,”我咬牙,狠狠地看着他,“慕恒,你欺骗我,我要你以命偿还!”
  慕恒拧着眉,死死盯着我不放,突然向前一步。我未料到他这动作,手向前一刺,刀尖几乎没入他的胸膛。他低头看了看,忽而笑了,沉声道:“早知要杀我,何苦几番舍命保我?”
  “我保的,是太子爷的弟弟,不是大逆不道的叛贼。”不知为何,我的眼眶有些发酸。
  “太子爷,太子爷,”慕恒看向我,眼神黯淡,“你的心里就只有太子吗?你的太子爷偏袒奸臣,任人污你名声夺你官位,险些将你置于死地,好,这些你不在意,可你知不知道,他……”话说一半,他却停下,似是强忍住了什么,转而沉声问我,“萧遥,你明知道这宫中守卫森严,却还孤身来刺杀我,你当真这么想我死?”
  “原来是太子爷险些置我于死地?看来小王爷忘了,骗我要拿出遗诏,却借机逃走的是谁?让我同太子说了谎,害我失去君心的又是谁?慕恒,我萧遥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救了你的性命。”我头脑发胀,喘息也急促起来,手握得太紧,竟至颤抖。我明白,只要全力一击,我的大仇便报,可不知为何,就是难做出最后那一刺。
  慕恒的眼神将我的脑子搅成了浆糊。他的双手还血淋淋地握着我的手和刀子,鲜血将我们粘结在了一起。我不敢看他的脸了。
  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我转眼,只见他脸色苍白,衣裳苍白,唯有眼睛和两个袖口被染得殷红,周身笼罩着一股破败的气息。我突然想起我们在秦城督军的时候,他骑一匹高头大马行在列前,在一众将士中也仍显得格外挺拔,人人知道他自负、从容、冷漠、孤高。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脆弱得像个孩子的慕恒。
  他不再看我,却从身上解下一块令牌,在衣襟上将血迹拭去,扔在干净的地面上。
  “事毕,拿着这个从后窗出去,朝东走。跑得快些,莫要回头。”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