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鸢脸颊泛红,抵住他的胸骨,声音闷闷传来:“睡不着。”
天玑城地处西域,这里的床榻和中原不一样,格外软乎儿,睡上去有很重的塌陷感,头回睡,沈栖鸢的感官会不自觉地挑剔它。
时彧勾唇,将她抱上身,让沈栖鸢躺在自己的身上。
多少次,他们便是这么相叠着入眠。
有他为床,沈栖鸢说不准便不认床了。
“汉人将军,是百年前,大业的第一位骠骑。”
在沈栖鸢的惊讶之中,时彧缓缓说来。
“我后来执掌的那方金印,原就是高祖皇帝赠予他的骠骑印,上面还刻有他的名字,洛江。”
沈栖鸢凝神细听,这是百年前的故事,说起来似乎不远,但又仿佛很远了。
那些人,那些事,应当已经被埋进了风沙之下,不在人间了吧。
沈栖鸢道:“我有所耳闻。”
时彧弯唇:“他是高祖陛下长姊所生之子,生来天潢贵胄,十几岁便入军中为将了。”
沈栖鸢轻声赞叹:“既是如此矜贵的身份,却年纪轻轻,便入行伍吃苦,心性难得。”
时彧笑了下:“哪是因为这个。”
沈栖鸢疑惑:“那是因为什么?”
时彧回答:“是因为他有个钟意已久的心上人,他爱那女子至死情深。”
说到这儿,时彧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又轻轻望向安静温软地躺在他身上的沈栖鸢。
夜雾之中光线冥迷,唯独窗子外闪烁的焰火,偶尔泄进一线暗光,照着时彧轮廓分明的俊脸。
沈栖鸢也垂眸看他:“你继续说,我想听。”
“洛江所慕之人,是大业的第一位女将军,昭阳郡主。郡主年长他五岁,在洛江还是半大的孩子时,郡主便已是细柳营的第一先锋和左鹰扬将军了。他自小倾慕李氏郡主,但与郡主是缘悭一面。”
沈栖鸢默契地在这时候,看了一眼时彧。
如此说来,时彧的确与洛将军有些相似之处。
“后来呢?”
“昭阳郡主十八岁时遭人诱骗,引敌入关,害细柳营折损近半。她誓报此仇,单枪匹马杀到了北匈王庭,一刀斩下了那人的头颅,放火烧毁了他们的王帐,之后,便不知所踪。彼时大业失去了她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她已亡故。关于她的后事,高祖以功过相抵盖棺定论,准允她衣冠回朝,列入功臣阁。”
时彧似乎对那个故事,了若指掌,知道得无比清楚。
他所说的这些细节,在史书里毫无记载。
“郡主失踪以后,洛江一直在各处寻找,投身入军,也为杀尽北匈人,以雪此恨。”
沈栖鸢问:“他找到了么?”
时彧点头:“找到了。他辗转找了几年,可能是缘分使然,让他最后在一座孤城,找到了痴慕多年的昭阳郡主,只是昭阳郡主的双腿在大战之中受了重伤,无法再行走。”
沈栖鸢悲天悯人,听不得女子受苦,霎时“啊”了一声,心下甚是难受。
时彧抚了抚垂落在自己颈边的一绺鸦发,为沈栖鸢拨弄至耳后。
“只是当时。”
他吻了一下沈栖鸢的发尾。
“昭阳郡主的腿疾并非不能痊愈,而是她患有心疾。洛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打动了郡主枯寂多年的芳心。”
郡主到底是爱上了她的小将军的。
沈栖鸢感同身受,看着自己的小将军,语义双关地道:“过程定是很苦罢?”
时彧偏过头,还同少年时一般,眼眸雪灿明亮,不染世俗。
“不苦。阿鸢怎么知晓,这点苦楚对小将军来说,不是甘之若饴?”
沈栖鸢愣住,眉梢挂了淡淡水汽,一瞬不瞬地望着时彧。
时彧道:“洛江找了多年,找到了郡主,对他而言,余生再大的苦楚,也比不过以为她死在北匈,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寻不到她尸骨遗骸的六年。”
沈栖鸢问他:“若是你,你会去寻吗?明知很有可能找寻一生也无结果,甚至,郡主根本不认识你。”
时彧笑言:“我不是去找你了么?”
沈栖鸢微微愣住。
几年前的记忆重临脑海。
她上山削发时,时彧来找她了;
她入宫平冤时,时彧也来找她了。
也许,她真的变成了生死两茫茫的昭阳郡主,时彧也会傻兮兮地这么一直找下去的。
好在上苍没有亏待洛将军,六年虽苦,还是被他找到了。
沈栖鸢默然凝住眸光,沉静地靠在时彧的肩头,思潮起伏。片刻,她仰起头,轻盈的吻落在时彧的下颌角,心绪如月光下起伏波澜的一泓海水,她再难忍耐,明知女儿睡在旁侧,却不管不顾地抱住了时彧,一路亲吻他,从颌骨,一直亲吻到他的唇弓。
听的是别人的故事,可代入的全是自己的心境。
这故事听来酸涩,沈栖鸢想缓一缓了。
然而这一缓,她竟直接睡了过去。
一直到天光放明。
怀中的娇儿开始闹她的父母。
时潋睡得最早,醒得也是最早的,她醒过来时,他的父母还睡着。
像虾蟆合体的那种姿势,一只叠着一只。
娘亲真娇气,不抱着阿耶睡觉,她就睡不着,到哪儿都认床,不像她,沾枕头就着,一觉睡到大天亮呢。
时潋溜下床,迅速把自己拾掇好,漱口,更衣,把自己的小辫子解开,等母亲来扎。
不过娘亲一直不醒,她索性就坐在凳子上,玩了很久的抓石子游戏。
日头升上屋顶,光芒朗照大地的时候,时彧与沈栖鸢终于醒过来,这时候,时潋已经在桌前玩了很久的抓石子了,她渐渐领悟处了一些心得,两只爪子又快又狠。
看到女儿年纪小小,但英姿飒爽的模样,沈栖鸢蓦然想到昨夜里听到的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也曾是一个战功彪炳的女将军。
“熠郎,”沈栖鸢困倦地微微睁着眼,“小阿潋将来长大了,真的能做女将军么?”
听到娘亲的话,时潋的眼睛立马转了过来,凶凶地望住母亲,展示自己的能力,一枚石子啪地打掉了屋子里高高擎在铜盏里的灯。
那盏灯被石头击中,从铜盏里一瞬坠落下来,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嘭一声响。
时彧皱眉:“时潋。谁准你在屋子里动手?打坏的灯从你的零花里扣除。”
“……”
本就不富裕的日子登时雪上加霜。
沈栖鸢抿唇失笑,自己好像是一句话惹了祸事呢。
时潋最听不得别人质疑她的志向,她方才是无心之失,戳到了小丫头的逆鳞。
被扣除了零花,时潋悻悻地把石子收回了袋里,并朝父亲扮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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