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不喜欢“作用”这个词,我能看出来,我理解。你担心我也这样看待你,我确实是的,以后你也必须这样看待你手上的外勤。情报官永远夹在人情和战略之间,他们爱自己的线人,必须这样做,牧人必须爱自己的羊群,否则怎么能指望它们受你差遣?安德烈爱他的所有小羊,虽然程度有所不同,他同时也在评估它们的功能和用途。今天的年轻一代用各种从商学院借来的复杂词汇描述这种行为,什么风险评估,成本控制。在五十年代,这就叫情报官的日常工作。
  霍恩斯比的决定不能说不合理。所有从柏林招募的线人,刚开始都必须假设他们是克格勃送来的卧底。“检疫”的压力当然落在当地情报官肩上,与其说是靠经验,还不如说单纯靠运气。安德烈认为自己是幸运的那一批。而且,要阻止安德烈,只靠上级的一个电话是远远不够的。
  他从一个公共电话亭给君特打了电话,直接打到家里,那位决心斩断关系的斯塔西暴跳如雷,但还是把安德烈想要的东西给了他,藏在废弃公寓楼的信箱里,附带一张不客气的纸条,警告安德烈,要是再试图联络,他就直接把军情六处整个柏林情报网举报给“赫尔曼先生”。一周之后安德烈按计划去见“麻雀”,带着从君特那里取来的复印件,比预定时间早了15分钟到达旅店。老太太仍然什么都没说,塞给他226号房间的钥匙。他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在九点零七分看了第一次手表。到九点半,他开始怀疑莱纳不会来了。差十五分钟到十点,汉斯的弟弟推开了226号房间的门。
  “对不起。”
  “没有什么好道歉的。”安德烈握了握他的手,对方的手指冰凉而僵硬,“恐怕我有关于你哥哥的坏消息。”
  安德烈把复印件递过去。莱纳盯着那几张折起来的纸,半张开嘴,闭上,没有说话,样子就像那些早已猜出情况严重,但还是希望医生能给出不同答案的晚期病人。他的手指发着抖,把文件拿了过去,打开看了一眼,马上折起来,塞回安德烈手里,后退了几步,靠着墙喘气。
  “你确定这是他吗?”
  “我确定,我很遗憾。”
  “是谁做的?”
  “斯塔西,你可以看看印章,就在这。”
  “为什么?汉斯只是个普通人,什么都没有做。”似乎突然醒悟到别的什么,男孩带着一种全新的疑虑打量安德烈,握紧了拳头,像是感到有必要自卫一样,“你为什么能拿到斯塔西的文件?”
  “过来坐下。”安德烈站起来,把莱纳带到椅子上,单膝跪在他面前,抬头看着男孩的脸,“对不起,我一开始没有对你说实话。我不是联邦邮政的雇员,我在奥林匹克体育馆工作,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对吗?”
  男孩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弱,“英国人。”
  “是的,英国人。汉斯也在为我们工作,大概有一年了。”
  莱纳握紧拳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安德烈没有继续说话,数着对方的呼吸声,给他消化的时间。莱纳看起来快要吐了,但也可能是灯光造成的错觉,在那盏光秃秃的灯泡下,谁的脸色看起来都是病恹恹的。
  “他做的是什么?”
  “抱歉?”
  “我哥哥,”莱纳抓住安德烈的手,“他在为你们做什么?”
  “也许你不知道比较好。”
  “他杀人吗?”
  “天啊,当然不,汉斯只是帮我们找一些文件。”
  “他是个间谍。”
  “如果你一定要用这个词的话。”
  “帮你们找怎样的文件?”
  “恐怕我也不能告诉你。”
  莱纳松开安德烈的手,“是一份很困难的工作吗,当个间谍?”
  “取决于你怎么定义‘困难’。”
  “汉斯做的事能损害斯塔西吗?以什么方式都可以。”
  从他的措辞听来,斯塔西仿佛是个人,一个能够被击伤的具体仇恨对象,而不是庞大而责任分散的机关。安德烈点点头:“能。”
  “我能代替他吗?”
  这正是安德烈想听的话,但现在还不是下手捕捉“麻雀”的时候,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捕捉”,要推开他,看看小鸟会不会主动飞回来,要求到笼子里去。“这不是个好主意,太危险了,你哥哥也不会同意的。”
  “我不害怕。”
  “我知道。”安德烈冲他笑了笑,“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这不像其他工作。”
  “斯塔西为什么能做这种事而不受惩罚?这不对。”
  “你很愤怒,莱纳,现在不是下决定的好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再等一个星期?汉斯已经,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我能埋葬他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要去找斯塔西。”
  “那我就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莱纳不再说话,俯下身,额头顶着交握的双手。安德烈以为他会哭,但实际上并没有。汉斯极少谈起莱纳,安德烈之前误以为这对兄弟并不亲密,现在看来更像是汉斯在保护这个弟弟,把莱纳放在军情六处无法触及的地方。可以理解,但安德烈有任务要完成,他拍了拍莱纳的肩膀,让年轻人抬起头来。
  “听着,你现在要做的是回家去,彻底忘记这件事,好吗?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答应过汉斯,如果他发生意外,我会照顾你。”汉斯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但反正莱纳已经没有机会确认了,“我当然不可能替代真正的兄弟,但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不要再去‘麻雀’咖啡厅,斯塔西长期监视那个地方。到西柏林去,找一个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联邦邮政,跟接线员说你要寄一封‘去法国的挂号信,但是写着地址的纸被水泡了,门牌号化开了,不过姓名是清楚的,能寄到吗?’。必须按照这个顺序讲,好吗?去法国的挂号信,没了门牌号,但名字很清楚,重复一次给我听。”
  “一封去法国的挂号信,但是地址泡了水,看不清门牌号,但名字是清楚的。然后问能不能寄到。”
  “正确。很好,他们听到之后就会转接给我,如果我刚好不在,就留个口信,在任何情况下不要找我,我会找你。”
  “好的。”莱纳声音微弱,看起来有些恍惚。
  “回家去吧。”安德烈把他拉起来,整理了一下莱纳的外套,“忘了汉斯,也忘掉我们今晚说过的话,好好生活。”
  莱纳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摇摇头,脚步沉重地离开客房。门的铰链定时上油,开的时候没有声音,但老旧的地板就没有办法了。再轻的脚步也会引起一连串刺耳的嘎吱声,安德烈听着莱纳走下楼梯,踱到窗边,拉开布帘,看着汉斯的弟弟独自穿过路灯和路灯之间的丛丛阴影,没有人跟踪他,街道空荡荡的。莱纳拉紧了外套,弓着肩膀,背影很快就被建筑物挡住,看不见了。小麻雀已经放回森林里了。
  第五章
  沃格尔家的父亲,理查德,七岁那年被送去当木匠学徒,十六岁就开始在家具作坊里帮忙。他很擅长做衣柜和斗橱,今天的周日旧货市场里说不定能找到沃格尔先生做的雕花橱柜。和许多古典小说情节一样,他最后娶了木匠师傅的女儿,准备继承家具作坊。沃格尔夫妇的长子汉斯1924年出生。第二个孩子是女儿,葛楚德,未满一岁就因为白喉夭折了。到了1930年秋天,最小的儿子莱纳再次把他们变成一个四口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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