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再说了,他还想听你和他解释所有的一切呢,就这么死了,这家伙可不甘心。”
  程衿视线一沉,目光落在面无血色的陆南祁脸上,鼻腔的呼吸声加重。
  她挨着陆南祁的病床慢慢坐下,手背上的输液管绕了一圈,和凸起的青筋一起顺延而上,手指和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样冰冷。
  “你守一下吧,我先去缴费。”
  方成轻声交代后缓步离开了病房,程衿目送他走出房间,越来越远的脚步声让屋内只留下了挂钟秒针的滴答。
  程衿转回身体面向病床,陆南祁的呼吸在各种仪器的作用下逐渐平稳,胸口一张一伏得极有节律。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背上仿佛卸去了重担一般,整个人松松垮垮趴在病床的边缘。
  她的头轻轻靠在叠起的双臂上,缓缓合眼,在万籁俱寂中忘却了两人在时光中数不清的纠葛。
  方成这一去似乎耽误了许久,又或者是程衿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惬意,即使她拘谨地只趴在病床狭窄的边缘,却也在这么短暂的片刻里得以好梦。
  伴随着病房内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程衿沉沉睡去,最后惊醒她的是手心莫名的凉意。
  她抻抻懒腰,直起身子抬眼一看,正对上陆南祁飘忽不定的眼神和强装镇定的一脸心虚。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程衿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热切的关心。
  陆南祁也许是因为昏迷太久,干涩的喉咙一时只能挤出虚弱的沙哑嗓音:“咳咳,还……还好。”
  程衿赶忙从旁边的床头柜上倒了一瓶新装的温水,用手小心托着杯底递给陆南祁。
  也许又是因为陆南祁刚散麻,伤口缝合处的痛感没有麻药的阻碍,一时奔涌全身,导致他接水的时候,双手明显无法控制地不住颤抖。
  “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
  程衿无意中碰到了他的手,待陆南祁喝完润喉的温水后,便细心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又细细掖好被角。
  “辛苦你了。”
  陆南祁的声线不是往日里那种平静的柔和,而是带有颤抖的虚弱,轻飘飘的一句道谢反倒让程衿不是滋味。
  “哎呀,你这是为民除害,谢什么呀?”程衿刻意高声掩饰内心的落寞。
  “我这都是应该做的。”陆南祁看着程衿红肿的眼眶,依旧感到十分愧疚,“不应该辛苦你照顾。”
  “你不是总爱挂在嘴边么?就是那句‘人民在我们身后’。”
  程衿冷不丁一句让陆南祁摸不着头脑,没有生气蔫蔫地靠在床头,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程衿见陆南祁这般呆若木鸡的样子,勾起嘴角无奈长叹一口:
  “我就是人民,你做了你应该做的,我在你身后也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我……”陆南祁停顿少顷犹犹豫豫地开口,眉头轻皱,“我什么时候说过的?”
  陆南祁的一句话仿佛拉住了程衿的手,原本正仔细掖被角的动作停滞,指腹贴着粗糙冰凉的被面,指尖微微发力陷了下去。
  “三年前,”程衿索性不再隐瞒什么,“你忘了,但我还记得。”
  她抬起原本失意落寞的头,一双清眸投向陆南祁,眸中尽是难忍的痛隐。
  姑娘的发丝在死寂沉闷的病房空间里,倔强地搭在肩头上,窗外透不进一丝清爽的微风。
  陆南祁被迫对视,轻蹙的眉头将过往团揉在一起,心脏的刺痛盖过伤口细线缝合的撕裂。
  陆南祁的手从被单里抽出来,却只敢轻放在身旁。
  他的指尖以微小的程度向前挪动,指腹与床单摩擦出细小的声音,刻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偷偷朝程衿的手不断靠近。
  他极力想要说些什么,哪怕是无用的解释。
  可堵在喉咙里的千言万语,从唇齿间挤出来时,微弱的音调甚至被吊瓶里滴落在滴斗中的药水盖过。
  而程衿眼中的沉痛也只是一闪而过,不一会儿就掩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眸色和继续为他掖好被角的细腻。
  “天哪!”
  陆南祁正看着程衿愣神,却被门外突然一声惊叫呵住。
  他和程衿齐刷刷默契地往门外看去——
  只见一位拿着刚打印完的x光片的陌生妇女一脸惊讶地朝病房内走来。
  “是……是陆警官吧?”妇女即使第一时间也无法完全确定,只是试探询问,声调却出乎意料的中气十足。
  陆南祁不明所以,但还是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礼貌点头回应妇人,不明其用意。
  “哈哈哈哈……”妇人得到答案后竟拍起大腿乐呵呵高声大笑起来,病房内保持安静的规矩也拦不住她此刻激动的心情。
  这么一反应,简直让陆南祁和程衿双双摸不着头脑。
  “这位姐姐,所以您找他有什么事吗?”程衿打断妇女的笑声,歪头问道。
  “我是之前那个一号路重大交通事故的受害者啊!”
  妇女解释道,语气意料之外地轻描淡写,将自己过去的糟糕回忆变成了口中的玩笑,
  “要不是您当时为我紧急处理了伤势,我都没命见到我儿子结婚啦!”
  妇人越说越激动,大跨几步走到陆南祁的病床前,手舞足蹈开始滔滔不绝。
  “您不记得了?哎呀,也是,贵人多忘事嘛!事情是这样的……”
  妇人对着陆南祁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当时的情况,那气吞山河的气势颇有古代说书人的样子,讲事情说得津津有味。
  总的来说就是一句话——
  万分感谢。
  “没事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陆南祁和善地笑着,尽管身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让他气势弱了许多,但依然不减他身上警察的威严。
  程衿坐在一旁看着陆南祁的反应,即使他脸上都是坦然自若的神情,刚才虚弱苍白的脸色也逐渐好转,但她依旧注意到陆南祁另一侧的手臂——
  这支藏在身后的手臂,指尖正不断揉搓衣角,以一种极为细微的动作幅度。
  程衿知道这是陆南祁撒谎的表现。
  隐瞒什么呢?
  自然是忘却的那三年。
  他其实不必这般强行伪装,他完全可以直接对妇人表明真相,毕竟人家“体贴”到都已经自说自话替他找好了答案。
  可“我忘了”这三个字对于现在的他太沉重了,这简单的三个字音背后,是足以压倒他的与程衿的过往回忆。
  他在程衿面前俨然如同一个“背叛者”。
  救人是真的,所以他没有否认。
  可他没有底气质疑,所以同样没有否认。
  程衿又回忆起不知多久以前,陆南祁一反常态,强硬拉着她学习急救。
  也正是他坚定的决心和耐心的训练,程衿才能在之前那次清安店门口的车祸中成功从死神手中抢下生命。
  也许陆南祁当时的转变,会和面前的这位妇人有关。
  陆南祁从来都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当警察再合适不过。
  不光他善良,他还要无条件带给身边的人无数美好。
  世界上还有几个像他一样一腔热血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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