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桂手强撑着胸口一腔涌来的怒和冤,昂首望了望天,终道:“假象欺人这种事非正道所为。”
  “正道?”姜回手中茶杯重重一掷,单手指天。
  “青天在悬,你何时见过他半分垂怜?
  姜回坐回桌前,莹莹烛火衬着一张平静面庞,仿佛方才激烈的怒意与诘问,都不曾存在,如同月光投射下一渠死水。
  李桂手沉默垂首,歪斜的肩膀压的更低,从远处乍然一瞧,像是两节枯木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缠绕在一起,生出一个扭曲的怪胎。
  耳边呼和辱骂掺夹,形成刺骨的凉针,刺在当年豪情壮志的激奋少年,也在经年后,刺在这个辨不清面容背部佝偻的中年人。
  “李桂手,你一个天生残缺的怪物,还敢出来招摇过市,行医救人?你也配?”
  “谁知道吃了他的药会不会也变成和他一样的怪物。”
  “李桂手,纵你医术高超又如何,你这辈子都不能光明正大的行走于世。”
  “你永远都不如我。”
  有人停在他面前,目光如同俯视卑贱的蝼蚁,高高在上的拂去袍边尘埃,仿佛踏足这里都嫌污浊:“李桂手,你就看着我誉满杏林,而你永远。”
  他环视一圈,玩味笑道:“只能躲藏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医馆,真是,悲哀啊。”
  下巴一颗黑痣的男人低着眸,嘴里说着悲哀,可眼里却闪烁着满满的恶意。
  李桂手猝然回神,身体不禁往后猛然一个踉跄,重重跌倒在阶梯之下。
  天怜?天何曾怜悯过,可,天不怜悯,他就要就此认命吗?
  他,就真的甘心,苦学多年,默默无闻也就算了,还无法学以致用,治病救人。
  李桂手心中各种声音都在不断质问自己,他,真的,甘心吗?
  “李大夫,该就诊了。”
  姜回的声音乍然打破了李桂手的回忆,李桂手呆滞片刻,怔然点头,拾起脏污袍角,狼狈的坐回蒲团。
  “伸手。”他道。
  作者有话说:
  这里解释一下姜回对待李桂手的态度。
  小回从小一个人长大,“努力活下去”是她拼尽全力的坚持,旁人的辱骂、嫌弃,她早就习惯了不在意,流泪、哭泣、痛苦更不会有。
  站在她的角度,李桂手因为世俗的规则和眼光,而放弃自己坚持的信念——行医。无疑是迂腐,是自讨苦吃。
  说太多涉及剧透。就到这里。
  祝阅读愉快~鞠躬。
  第6章 、中毒
  ◎阴谋初显◎
  仲春与暮春之交,便到了寒食节,莺飞草长,淋淋雨露为草被添色生姿,卖桑葚酒的货郎吆喝着从山野村庄走过,清脆碎竹相互击打,琳琅清泉声响彻在静谧的清晨。
  有勤勉的人家早早遍起了床,手脚麻利的做起冷食,青粳饭、糖火烧,螺丝转儿一样样摆出来,柳绿花红,香气诱人。
  空气中渐渐夹杂纸钱的焦糊味儿,李桂手眉头越攥越紧,半晌,忽而道:“换一只手。”
  姜回依言换了右手,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腕,清淡的声音似玉击水涧:“这不像是风寒?”
  桌案上摆的江米糕已经冷的发硬,李桂手依旧未曾开口,而是打开随手的针包,拿出一只银针,保持刺下去的动作片刻,忽而抬起头,凝视着姜回的面容,同样言辞平静,眼底却燃烧着极致的疯狂:“我要放出你全身一半的血。”
  “能治?”姜回敏锐的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冷淡的抛出两个字。
  “你命不久矣。”李桂手诚实的摇了摇头,却又怕姜回不让他治,这可是极为罕见的病症,脉象虚虚实实沉疴已久,面容也如风邪入体苍白无华,可经验深的大夫却能从这寻常中感觉到一丝异像,就如同仿制与真品的区别,行家里手一眼就可以分辨。
  姜回如今的这种情况,更像是,药物所致。
  或者说,
  中毒。
  而且不止一种。
  但恰恰是身体内的毒素彼此抗衡,才留住性命,李桂手瞳孔深处闪烁着兴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这样奇怪的病症,完完全全的挑起了他的兴趣。
  上一次这么兴奋,还是在七爻山以身试出以毒攻毒的妙法良方。
  李桂手浑身血液躁动,抑制不住兴奋的看着姜回:“不是我自夸,满北朝没有人在医术上胜过我,哪怕是我师傅在世也未尝能与我并论,你让我做你的看诊大夫,我分文不要!”
  “不能治好,要你何用?”姜回收回手,衣袖随之落下,言语间已经踏出四方亭,半点没有受他蛊惑。
  李桂手急急追上去,伸出手臂拦下她,不可置信睁大眼:“你不在乎你的命?”
  “那你很在乎你的营生?”姜回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挽着的发丝微微松散,北风一吹,木簪滚落在地。
  女子如瀑乌发被风吹的乱飞,挡住了小半张脸,便衬得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明若丹凤,秋水盈波,如同晴好天穹边最轻薄的柔霞。
  姜回定在原地,抬起清凌凌的眼,淡然问道:“还能支撑多久?”
  这平静的态度不像是在讨论她的生死,更像是路边随意折了一株杏花,片刻又隔帘弃之荒野,任它被车辙压入尘埃。
  “两年。”李桂手思虑良久,给出了答案。
  林中簇风瞳影,明明暗暗的陇出一片阴影,远处祭奠先人的哭声哀哀切切传来,隔着沧海桑田,李桂手隐约听见姜回轻不可闻的呢喃。
  “足够了。”
  竟是没有半点挣扎的接受了。
  李桂手忽而厌恶极了她这副轻描淡写的态度,不过及笄之年,就心若枯井,她可知,世人有多少倾尽一切求生而不能!
  “你可知,我说的两年,是勉强之至,不过半年,你身体的毒素就会完全浮现,每一寸骨肉都会受尽三重毒素抗衡折磨之苦,一年之后,口不能言,终日沉睡,形同死人。”
  “那又如何?”姜回倏然回头,不知从哪飘来尚在燃烧的纸钱,在空中转着弯掉下徐徐灰烬,女子乌黑长发在空中飞舞,烟雾缭绕间,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与你何干。”姜回眼眸微眯,沉静而又冰冷的吐出几个字。
  对!与他何干!他何必在这做此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浪费时间!李桂手三两下收起针包药箱,背起直重重越过前面走的姜回,走的同样干脆利落,背影孤傲!
  姜回停住脚步站在原地,一张脸在雾中模糊不清,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全然放空,朝露一点点漫在路边田野,不知名的小草脉叶,尘堆着的麦秸,赶路之人的袍脚。
  姜回重新戴好斗笠,朝着来时的方向折返。
  在她身后,纸钱终于痴痴泣泣的焚烬最后一角,片片灰烬洋洋洒洒落在地上,一阵微风吹过,了无痕迹。
  水云庄后厨的厨娘也早早起来开始准备,因着是皇庄,虽远在千里,但有些规矩仍是不可避。祭祀牲畜、果盘、糕点一盘盘摆下来,旁边砧板上摆着糖渍的桔饼,围着蓝布的厨娘端了漆盘走过来放下,用竹筷夹着放在糖霜里来回翻滚,不一会儿就沾上了一层霜似的糖,再一个个整齐的摆放。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