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张喆文阴着脸:“前几日你和本官保证,定可让夫人药到病除,现在你如何讲?”
  莫鸣感到自己胸腔里的心以不受控的跳动,如同边塞战场突袭时被发现骤然敲响又急又乱的鼓点,那鼓点仿佛延伸出层层的阴翳,又如千百道丝线将他拉扯、拖曳到悬崖边缘。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莫鸣跪趴着,视线所及处,仍旧是那一双翘头皂靴,却再也没了之前的热切,只剩下麻乱的恐惧和失坠。
  “医经有曰:外病疗内,上病救下,辨病藏之虚实,通病藏之母子,相其老壮,酌其浅深,以制其剂,而十全上功至焉。”
  “用药以速,效如桴鼓,覆杯而愈,却常因药性猛烈偶有疾逆……”
  莫鸣话音一转:“夫人吐血应乃清除体内瘀滞之血,实大吉之兆。”
  “好。”张喆文微微眯着眼,居高临下的俯视,沉闷紧缩的空气沉沉压在他头顶,许久,张喆文冷冷道。
  “本官就再信你一次,若不然。”
  中年人一双沉肃的眼盯在他头上,像是勾魂定罪的鬼差,含着轻蔑的阴戾,似在缓慢思灼,究竟是将他捧上天堂,还是打入地狱。
  莫鸣想到他夫人在正堂叙话后,颇神秘的将他带往府中库房,原先摆在最明面处的百年人参、红玉髓手串,漆金观音樽都不曾看见,而是堆叠着数不尽的锦盒。
  都是通陵县各大富户掌柜送来的各色珍宝奇玩。
  那些礼物,莫鸣心中清楚,都是因为县令大人的“看重”。
  一旦被县令大人厌弃,这些,都会变为泡影。
  所以,他绝不能,容许意外。
  绝不能?
  莫鸣无声嗫嚅着嘴唇,眼睛眯起,神色陡然坚定起来:
  “小人,绝不会辜负大人期待。”
  作者有话说:
  三国繁钦的《暑赋》《褚氏遗书·除疾》
  第42章 、自缚
  ◎逼迫◎
  春锦院如此喧哗热闹,即便凝夏院位置偏僻,也难免惊动。
  今日乌云遮日,午后逢雨时至,可天气却实在伏热闷渴,府中下人一日也免不了喝上两次冰镇豆儿水消暑,但姜回方才大病一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似寻常人放纵。
  连屋中也不曾摆放冰盆消热,只有丫鬟手中团扇不时煽动送上些许凉意,可偏偏姜回却恍若不觉的坐在窗前捧着书卷,眉目都不曾动分毫。
  可凑近细看,分明眉头微蹙,额头细汗簇簇如细雨丝丝,又被水蓝绣波纹丝帕拭去。
  绥喜看的心疼,便去厨司要了碗漉梨浆来,县令夫人突然吐血,府中之人一时心惶惶,免不了私下议论,绥喜自然也听入耳中。
  “公主,县令夫人突发重疾,莫鸣已经被府上的人带来,现在正在为夫人诊治。”
  姜回接过梨浆,甘甜之味滑入喉咙,干涩烦热稍解,听闻此话,面色没有任何意外。
  莫鸣贪心不足,一心想攀附高门权贵,自然不会放过借为县令夫人诊病而搭上县令府这个好机会,眼看唾手可得,却有人想要分一杯羹,甚至不需提点,往日徘徊不定的斟酌被抛却脑后,他便自然而然急功近利,露出马脚。
  若是她猜的没错,莫鸣定然是给县令夫人下了重药,药效才能立竿见影让她好的如此之快,他的医术才能让众人为之侧目,得到县令的嘉许和推崇,且这重药,想必他也曾细细思量,赌的便是十拿九稳。
  若不出意外,得到这些他已如囊中取物般轻易。
  可却忘了,既然是赌,便定有一输。
  姜回放下梨浆,站起身道:“走吧。”
  绥喜疑惑:“公主?”
  “我们去把这一出戏,好好唱完。”姜回道。
  在盛京时她常听戏,而一出戏要想演的好,总是免不了恩怨交错,跌宕曲折,可在一切故事开始前也是活泼美好,岁月从静,如此方叫,戏有平落,才有高潮。
  因而,戏既然已到了高潮,总要有人推波助澜,引得暗中人都出场才好。
  从凝夏院去往春锦院,正巧经过莺姨娘的倚梅院。
  远远的,便听到一阵喧哗。
  离得近了,才听清是莺姨娘身边的丫鬟对着守门的小厮怒骂:“夫人病重,如此大事,我家姨娘怎能不去侍疾探望,你们还不赶快让开?”
  “大人说了,公主既有令,让莺姨娘抄经百遍,抄不完便不准出来。”小厮道。原先他也是不敢得罪县令最宠爱的莺姨娘,但眼下,莺姨娘恐怕还不知道,府内早已不是她的天下。
  现在谁人不知,夫人才是大人的心头肉。
  “你!”
  “罢了。”莺莺柔弱的小脸惨白,显然这些时日过的并不好。一双眼晶莹含泪,身姿单薄摇摇欲坠,好似下一刻就会在骤雨中凋零摧折。
  “大人既然不想见我,何苦硬要出去惹他厌烦。”
  “只是夫人重病在身。”莺莺抬起眼,哀哀婉婉道。“奴身为妾室,有过在身,上无颜侍奉大人,再不能为大人分忧,侍奉夫人身侧,便自请长跪不起,为夫人祈福。”
  说着,莺莺就要跪下来。
  小厮哪里敢受,纵使莺姨娘眼下不受宠,那也是大人的心姨娘,他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
  一道声音忽然从不远处插过来,在小厮听来犹如甘霖仙乐。
  “既然你如此挂心主母,想必受些委屈也不会在意。”姜回语气平静,淡淡的反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疏离且漠然的冷意。
  莺莺刚要问她话是何意,身旁丫鬟赶忙提醒,这才略有不愿的回过神跪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跪完便要起身。
  “大胆!公主何时命你起身,竟敢擅自做主!”绥喜圆润几分的俏脸满是冷意。
  莺莺微微睁大眼,却不敢反驳,委委屈屈的跪下。
  姜回平摊右手,绥喜立即将缂丝纳纱绣佛手花鸟白玉柄团扇放于她掌心。
  姜回掌心一扣,握紧白玉柄,玉色温润越发显得指若葱白,肤似凝脂。
  姜回微微俯身,团扇抬起莺姨娘的下颌,漫不经心的平淡,眼里却漆黑的没一点温度。
  “莺儿,本宫方才还想成全你的一片忠心,但眼下,本宫忽然觉得,你这个人立在这,就让本宫不悦。”
  “君在臣先。”姜回一双眼注视着莺姨娘,直到从里面看见满满的恐惧,唇角微微勾起,一字一顿道。
  “你在想为张县令分忧之前,不如先替本宫解了这份忧。”
  立在这就让她不悦?难不成是要将她逐出府?还是要让她死!莺莺负气想着,目光陡然一变。
  她想说姜回不敢,可最终却又只嗫喏着唇瓣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只因为纵使姜回被逐到离盛京千里之外的水云庄,可她到底是皇族中人,堂堂的长公主。
  虽然,莺莺眼睫微垂,遮挡住变化的情绪,何况眼下大人还有把柄在她手中,更有连大人都讳莫如深的人物在护着她。
  若姜回当真想让她死,只怕大人也不会护着她。
  才华横溢的书生为了一介风尘女子放弃锦绣前程与之远走高飞山野隐居,那是话本子里的佳话,而太过美好的东西,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它的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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